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面对一个不知水有多深人有多险,放着好日子不过,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的狷狂之人,恐怕很少有人不发出意味深长的笑。
起始,女人并不一定想把金文萱如何,可是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不给她吃一番教训,那些真在旧金山卖苦力的中国人又怎么说?他们为吃一口饱饭所受的苦,她看得实在太多、太多。
事情有时就是这么怪,或许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命运从此就拐了弯儿,从此就是上天、入地的区别。
“你能做什么?”
女人看着金文萱葱白样的手指,粉嫩的脸庞,发出很怪的笑声。说那笑声阴狠吧,可又像是畅快的调笑,“能洗衣吗?能做饭吗?能帮佣吗?……”见金文萱无以应,顺势又道,“我倒是有个出路,不知你是否愿意。不过,你有亲人在此吗?没有,太好了!”
为什么“没有”亲人就太好了?金文萱没有多想,即便想了,也不会生出什么怀疑。
然后那女人像移民局似的,将金文萱的来龙去脉问了个底儿掉。面对这样的盘问,金文萱感到十分惭愧。她的履历太简单,除了在家当格格,什么经历也没有,显然不利于求职谋生。
“不要担心啦,我会帮你的。有一种女孩子做的事情,就是唱唱歌啦,帮忙招待一下客人啦……”
到了这里,孤陋寡闻的金文萱还是没有怀疑。如果当初在京城,随二姐金文茜多出去走走,也能把眼下的情况猜出个大概。
只要不再依赖约瑟夫就好,金文萱想。
然后女人就把金文萱带到了妓院。
一见那些男女的做派,一听那些非同寻常的笑声,一听那些调笑之词,一嗅她和金文茜绝对不会问津的脂粉气……金文萱的阅读经验联系了实际。尽管父亲严禁,金文茜还是把某些小说带回了家,想不到现在启发她的正是那些小说。她马上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怒喝一声,又给了方才还是相谈甚欢的女人一记耳光,便向大门外走去。
大门处,两个体格精瘦、目光猥亵、嘴唇黢黑的男人,胳膊一横,撑在了门上。此时此刻,“虎落平阳”,也不能尽言郡王府格格金文萱的感受。她对着那两张汉人的脸,想,这就是那种不要的“脸”,难怪先人们看不起汉人!
与之交谈甚欢的女人,拿到老鸨的钱就走了,走前,特地来到关押金文萱的地方,说:“你不是不想依赖他人吗?现在可以如愿以偿了。有你这样的好脸子,准能成为头牌窑姐,你就等着好好伺候那些男人吧。”
金文萱到底是满人。她收起无用的气愤、哭泣,没有重复大多数被迫卖入娼门的女人最后不得不屈服的故事,她选择了上吊。
正当她将绳索套进脖子的时候,门被撞开,约瑟夫和几个警察走了进来。
一见约瑟夫,金文萱不由自主地冲向他,并伸出自己的双臂,投向他的怀抱。
可是约瑟夫冷着脸,一把推开了她。
这一推,对金文萱岂止是奇耻大辱!有那么一刹那,她的双臂,就那样蜷曲着僵在半空,好像她的双臂也被约瑟夫这一推尴尬得不能自已。
回到家里,约瑟夫看也不看她,冷冰冰地说:“希望不要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谁也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你又何必如此!”金文萱反倒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约瑟夫说:“当初从警察局将你带回家里的时候,我对你的安全、健康、生活等等,是做了担保的。你这样为所欲为,一旦出了问题,法律将会对我治罪。”
真是神乎其神。在自己家乡,给那落魄、穷困之人一碗饭吃、给条活命,是积福积德之事,老天保不定还要因此回报你的来生,怎么到了这里,还要为那人的安全、健康、生活担保,闹不好还要负法律责任。原是救人,最后反倒落下不是……有这样的理吗,蒙谁呢?
“原来你担心的只是自己法律上的责任。”金文萱不但对自己闯出如此大祸毫无认识,对约瑟夫说的“首席责任”不是她,竟还有些许不满。
不知不觉中,她的口气已经有了撒娇的意味。一个女人一旦对某个男人开始撒娇,好戏跟着就来了。也许所有的女人,对拯救自己于危难之中的男人都会产生可以相托终身的依赖感,也就是从属感。
不管约瑟夫多么不想扮演英雄救美的通俗角色,金文萱却非要把他推上这个席位不可。如果女主角非要把男主角做这样处理,男主角还有多少发挥的余地?男人其实是没有多少意志的,尤其在美色面前。
可是现在,约瑟夫完全没有“接龙”的情绪。金文萱在唐人街上的经历真把他吓坏了,如果金文萱是男人,约瑟夫非给她几个耳光不可。
“随你怎么说。”
“我不过想找个工作,不要永远依赖你。”
“可以,但要通过正当渠道。”约瑟夫硬声硬气地说,硌得金文萱耳朵生疼。一个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热烈渴望给对方几个耳光的人,能柔声细语吗?
从此他们的关系变得十分生硬,谁也不和谁多说什么,哪怕是面对面地坐在早餐桌上。
约瑟夫的确后悔过,这样一个不但五谷不分,连世情都不分的女人,显然不宜相处。她愿意出去工作也好,从此为她留意寻找一份正式的工作。
试过洗衣妇。先是衣服洗不干净,老板对约瑟夫说,这样的女人哪里能用来洗衣?只能是个穿衣的小姐!金文萱不服气,用了力气使劲搓洗,一天下来,一件衣服也没搓洗干净,自己的手指反倒受了伤,回到家里,丝丝拉拉地对着一个个手指吹气。约瑟夫翻翻白眼,不但不闻不问,还特意扭过身去。
改为售货。头等香烟,却错收二等或三等烟的价钱。老板说:“等您自己开店的时候,再进行这样的善举吧。”
是心不在焉,还是不识英文数字?约瑟夫想。那些数字,不过是初级英语的学习内容,而她也学习得颇有心得,不是吗?
凡此种种,是一个不想依赖他人的人干的事吗?约瑟夫气得真想对她说:“你还是回去当公主吧!”
金文萱这才开始领教生活,再不提出去工作的事。
有那么一天,她讪讪地走下楼来,挽起袖子走进店后,动手洗那些用过的盘盏。
约瑟夫说:“谁让你来做这些?我不需要别人帮助。”
“不,不是帮助你,是帮助我。”见她讪讪的样子,约瑟夫心软了,开始教她如何洗刷,又叮嘱她不要打碎,免得割破手指……真还不如自己来洗,不但不省力,还得时时注意金文萱,不要她伤了自己。
这大概是后来洗碗机刚刚问世,约瑟夫就买了一台的缘故。
经过一桩又一桩的教训,金文萱用心起来,不但将盘盏洗得光可鉴人,有时约瑟夫忙不过来,还可以上灶,将火腿肠、洋葱丁煎得恰到好处,做一个漂亮的热狗。
就这样,金文萱慢慢学会了洗碗、做饭、缝衣,还有英语……尽管少不了打碎盘盏,扎破手指,烧煳什么,说错英语,让约瑟夫闹了不少南辕北辙的事。
不要说活在旧金山,就是活在世上的必需,金文萱也都学会了,而且做得不错,在异国的生活越来越自如,想起往日,想起乔戈,竟不再觉得痛不欲生。也许西人的习性很不相同,她也随之变得率性、坦荡、开通,毕竟她的祖先来自高山峻岭、荒原大漠,而今不过像是回到她的本原。
六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一年,流行性感冒差点要了约瑟夫的命。
所幸金文萱没有染上。那时人们还不懂得,流行性感冒对于黄色人种并不具有绝对的杀伤力,而对白色人种,闹不好就能要命。
约瑟夫高烧不退,除了冰袋,没有医药可施,技穷之时,金文萱突然想起老家常用的土方。她脱去约瑟夫的衣服,将他翻转过去,自己则骑上他的背,用食指和中指的关节,夹牢脊椎骨两侧的穴位,顺着他的脊椎,从上至下,步步为营,又揪又拔,直揪得约瑟夫的后背立时像游动起两条紫蛇,直拔得约瑟夫大汗淋漓……如是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直累得自己瘫倒一旁。
而后又是姜汤,又是醋熏,闹得整个儿小楼像是翻倒了醋缸。
事后回想起自己的作为,金文萱感到极不好意思,幸亏约瑟夫当时重病在身,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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