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火焰很快地将他们包裹。
  在火焰将他们吞没之前,约瑟夫只来得及对她说出一句话:“我爱你!一生一世……”
  
  第 四 章
  
  一
  
  宣判死刑的当儿,安吉拉并没有大惊失色或昏厥在地,只是将目光向约翰逊先生投去。那目光不但无怨无悔,甚至非常平静,完全不像进入尾声状态,更不像她的为人。
  听众席上的约翰逊先生,将脸埋进手掌,双肩颤抖得非常厉害。她把这一双颤抖的肩膀,看做了动情,是对她的爱。为了这双颤抖的肩膀,安吉拉觉得即便自己死去,也是甘心的。
  到了(liǎo)安吉拉也不明白,在描绘她与约翰逊先生的关系上,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她自己创作的、十分勉强的作品。
  其实,那不过是一个少女虚席以待的爱。尤其对安吉拉那缺少色彩、光亮的生活来说,只要稍加颜色,谁都有可能在那个空位上落座。而动辄退色的廉价染料遍地皆是,更何况有些男人在不必伤筋动骨的条件下,可以说是慷慨、真诚。所以说,一个虚席以待的座位,并没有什么非此即彼的一元选择,却被许多女人演绎为几世情缘,就连对虚无缥缈那一类事情嗤之以鼻的安吉拉,竟也不能幸免。
  可不是!
  如果没有遇见约翰逊先生,她不会生下托尼。想不到,连一个属于自己姓氏都没有的她,却有了一个有名有姓的儿子,而且那个姓氏,是她如此珍爱的姓氏。
  这是一个有着、有落、有根的儿子,不像她,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而她的托尼,又是如此牢固地将她和约翰逊先生掺和在了一起。不管谁,哪怕是约翰逊先生本人,愿意,或是不愿意,再也无法将他们分开。即便她死了,托尼仍然会把她和约翰逊先生掺和在一起。
  如此,安吉拉怎能不放弃对生活的仇恨?
  比如,在回答谋杀约翰逊太太的动机这一问题时,她不认为那是仇恨,而是因为约翰逊太太侵权,侵犯了她对约翰逊先生的爱的权利。
  尽管律师说,约翰逊先生是约翰逊太太的丈夫。但安吉拉“裁定”,对约翰逊先生的爱,是她的专利,他人绝对不能分享。她无法制止约翰逊太太的侵权行为,只能采取绝对的方式,把约翰逊太太消灭。
  这就是安吉拉在法庭上的全部辩词,并认为这个理由足够充分。此外,她再说不出什么。
  安吉拉这样行为处事太不合乎常理。可世上到底有多少人的行为处事完全合理?只不过在他们成为囚犯、领袖等等公众人物时,人们才会以前所未有的热情,考虑、分析、演绎他们的所作所为。
  当警察押着安吉拉离开法庭的时候,她扭过头去,一边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边对着大厅喊道:“我爱你!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也爱你……不,这不是他的错,是我……”
  更让约翰逊先生无地自容。
  
  当然不是安吉拉的错。可那又是谁的错?
  约翰逊先生永远不会忘记第一眼看到安吉拉的情景。
  光线从右侧的窗户射进,跳跃着、颤动着,安吉拉就被笼罩在了恍惚不定的光线里。这恍惚不定的光线,生生使一个具体的人变成了一道光泽。那光泽又不是来自争奇斗艳、姹紫嫣红,它是柔和的,甚至是软弱无力的。有一种浅淡的蜂蜜——约翰逊先生最喜欢的那种蜂蜜——就是这种光泽。不,不如说她本人就是一罐蜂蜜。
  那双眼睛呢,却充满讥讽、怀疑、挑衅、对抗……
  有谁看到过黑夜和白昼同时展现在眼前的样子?恐怕这就是了。
  据孤儿院介绍,有位先生在芝加哥一条失火的街上捡到了安吉拉,然后就送到了警察局,警察局又把她送到了孤儿院。
  她的名字,自然也是孤儿院给的,就像给她一个编号。不论是警察局或是孤儿院,都是不缺号码的地方。
  “安吉拉”,是一个广受喜爱的大众符号,一般来说,也是一个未曾精心斟酌的名字。而对这位“天使”安吉拉,这名字还有那么点讽喻的意味。
  姓氏?没人愿意为她奉献一个姓氏,只好沿用捡到她的、那位先生的姓氏,孤儿院或是警察局的登记簿上就有。
  
  安吉拉来到警察局,是为寻找双亲请求帮助。
  问及可有什么用以确认父母的依据,她说只有一张纸,那就是寻找父母的全部依据。
  起始,约翰逊先生也不觉得有什么离奇,如果依据很多,还用得着请求警察局的帮助?更没想到自己、自己的后人,将来会与这张纸有什么瓜葛。
  
  首先想到的是咨询那位在街上捡到安吉拉的先生。
  查询这位先生也不难,警察局的一部分职能,就是保存各式各样、有朝一日不知道用得上还是用不上的资料、档案。
  那位先生说:“不,没有,什么也没有,毯子里只掖着一张说白不白、说黄不黄,看上去十分残旧的纸。纸上有很多黑色的线条,偶尔有几个红色、镂空的方形图案。此外,没有任何文字交代。”
  尽管什么线索也没有得到,可安吉拉认为,藏在她毯子里的这张纸,肯定包藏着有关她身世的全部秘密。
  说得也有道理。只是谁也解读不了那张纸上的符号。
  没人懂得那些线条的意思或识得那些红色镂空的图案,以为不过是张古怪的、未完成的绘画。由此大家猜测,也许安吉拉的父母与绘画界有关?
  又到绘画界寻找。画家们看了那张纸都说,当然是幅画,又当然不是他们所知的任何一位画家所绘,更没有人知道这种绘画风格属于哪种流派、哪位画家,仅就芝加哥的画家而言,没人具备这样的风格。
  有人说,那是刚刚开始于巴黎的一种流派。
  难道还要到巴黎去寻找?
  约翰逊先生说:“看来,你也许应该到巴黎去,请求巴黎警察局的帮助。”
  安吉拉说:“也许吧,但目前还不可能。”
  也咨询过一位所谓智者、预言家。老者将那张纸看了许久,最后说:“纸上的线条,可能是我们不了解的谶语。”
  安吉拉说:“什么是谶语?”
  “或许是诅咒,或许是预言,或许是祝福……上帝所为,芸芸众生如何解释?”
  “会给我带来什么?”
  “难说。”
  “这张纸的最终结论就是‘难说’吗?”约翰逊先生问。
  老人笑笑,回答说:“差不多就是如此。”
  …………
  他们已经回忆不起走访了多少部门、多少人,对这种明显的、不会有结果的奔波劳顿,约翰逊先生从未显出一丝不耐烦。
  这大概就是后来,即便被警察铐上手铐,押进监牢,上了法庭,判了死刑,安吉拉看着他的那双眼睛,依然充满敬意、信赖、爱意的源头吧。
  在约翰逊先生的不懈努力下,他们终于得到一条最有价值的信息。
  芝加哥市政厅的档案馆里,一对登记于早年的异国婚姻,引起了约翰逊先生的兴趣。是因为安吉拉那双像是印度人或蒙古人的吊眼梢吗?
  一位来自德国,以经营热狗店为业的约瑟夫·汉斯先生,于一九二○年迎娶了一位从中国来的女子,并于一九三○年育有一子或一女。
  警察局和孤儿院的登记簿上,有关安吉拉年龄一栏,正是一至两岁左右。
  约在一九三二年,汉斯夫妇居住的那条街道发生火灾,从此他们下落不明,也有说汉斯夫妇可能死于那场火灾。关于他们的儿子或是女儿,没有只字记载,想必与他们一同失踪或葬身火海。
  但是,失火的这条街道,与捡到安吉拉的那位先生提供的地点完全不同,这让安吉拉和约翰逊先生又失去一个验证的可能。
  是不是人们在抢救安吉拉之后,先将她安置一旁,继续救火去了,忙乱之中,又辗转被人安置他处,逐渐远离了现场?
  或是捡到安吉拉的那位先生将地点记错?对这种猜测,那位先生回答说:“请问,你能将这样的事情记错吗?对不起,我没有失忆症。”
  信息到此为止。
  再查,无论哪个居民区的档案,也找不到这位经营热狗店的汉斯先生了。
  市政厅的官员说,这并不能确定汉斯夫妇就是安吉拉的父母,因为中国城内许多华人结婚,并不到市政厅登记,其实那里的异国婚姻也不少。
  的确,怎能断定安吉拉的父母就是那对结为异国婚姻的男女?难道就因为安吉拉那对麋鹿似的吊眼梢?谁又能断定吊眼梢只为中国人所有?岂不知西班牙人、印度人的眼梢,吊得也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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