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这件让他悔恨一辈子的事,怎么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该着他那天从外头回来,该着他在门洞儿里碰见了“随事处”的那位眼生风、嘴生情,人见人待见的乔戈老爷;
  该着父亲是这王府的家塾——二格格、三格格的汉语家庭教师——他们父子便也在这宅子里有了一席之地,进进出出,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来二去成了比亲人差不了多少的人……
  如果乔戈老爷没在门洞儿那儿碰见他,这一切变故倒是不会有了,王府里的人,难道下场就会更好?
  他活了九十多年。九十多年里他看过多少人事沉浮,多少悲欢离合……所有的戏文、小说都比不上啊!
  《红楼梦》又如何?如果曹雪芹活到现在,也会自愧弗如。
  
  二格格去世后,他开始学习英语,除了房产和那半幅画卷,变卖了所有的东西,化为漂洋过海的盘缠。幸亏二格格喜欢拍照,他又带上了三格格的照片。
  就这样,脖子上挂着一个画筒,画筒里装着那半幅画卷和三格格的照片,去了旧金山、洛杉矶,甚至纽约,遍访了那几个城市的唐人区。
  在旧金山,他查访了大大小小的旅馆。一些当年极负盛名的旅馆早已倒闭,即便那些还在营业的旅馆,当时的服务生也是过世的过世,退休的退休了。
  倒是找到几个旅馆、几个退休的服务生,问起这么一个中国女人,却是无可奉告。
  查找旅客登记的历史资料,也没有找到三格格的名字。也许她在旅馆登记时用了化名?也许因为她根本不懂英语,将错就错?
  苍天不负有心人,最终他还是找到了几家当年著名的、尚在营业的旅馆,比如建于一九○九年的Renoir酒店和建于一九一○年的Fitzgerald酒店。
  Fitzgerald酒店典雅的旧日风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三格格不论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放弃的品位,她肯定在这里落过脚。
  据Fitzgerald酒店的一位老人回忆,确实有个单身的中国女人在这里居留过几周,后因付不起房租退房,退房后去了哪里,就没人知道了。
  他向老人出示三格格的照片,老人看了又看,最后摇摇头说:“对不起,是不是这位小姐,我无法肯定,在我看来,中国人长得都是一个样子。”
  是啊,在他看来,西方人长得何尝不是一个样子?
  他甚至去过成立于一八九四年的犹他州家谱图书馆,大海捞针般地翻阅过华人的家谱。
  盘缠花尽,毫无所获,只好脖子上又挂着那个画筒,打道回府。
  当客轮一声长鸣,离开旧金山码头的时候,他心有不甘地想,旧金山、旧金山,哪儿像那位奥斯卡·王尔德说的“说来奇怪,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失踪者,人们最终都会在旧金山找到他”?
  
  凡此种种,让他心生疑惑。难道这所宅子,果然不吉不利?
  他不是没有找过风水先生。风水先生说,早年修建这座郡王府的时候,不知请过多少风水先生,哪会有问题?除非有什么更硬的命,破了这里的风水。不过谁的命,又能硬过这所郡王府的命?所谓不顺,也是暂时的。
  果不其然,从此风平浪静。再说这王府里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无影无踪,即便想要发生什么事,也没人头应承了。
  将来如何,那是人家的事了。
  
  第 三 章
  
  一
  
  那小女子还在有轨电车站的候车棚下坐着,像是等车。可是电车一辆辆过去,也未见她上车,想来无非是找个地方落落脚。是的,她已经在那里坐了一整天了。
  她用做座椅的小箱子,牛皮上等、铜饰精致,像一件装不了什么东西的玩具。而那颠沛流离已久的小箱子,完全不想为她充当座椅,而是要找个犄角马上躺倒。
  至于身上的穿戴,更是质量上乘,却没有一处不是又脏又皱,像是很久没有打理……总之是一副无家可归、穷途末路的样子。
  旧金山四季如春,即便冬季也是如此。她却怕冷似的紧缩肩胛,将脸深深埋进衣服的领子,远远望去,只剩下一条拱着的脊梁。
  时间已晚,约瑟夫的热狗店也要停止营业了。如果熄了店前的头灯,有轨电车站那儿怕是更黑了。
  白天的时候,这女子进店里来买过一个热狗、一杯热牛奶。那是一个人的午餐吗?说是一只鸟的午餐还差不多!
  身高马大的约瑟夫不能不这么想。约瑟夫·汉斯来自德国北方,那里的汉子差不多都像一座塔。
  她显然不是很懂英语,也许会说那么几个词儿,进餐之前,只用手势对他表示想要洗洗手。
  她当然应该先去洗手间,已经一天了。但洗手间里没有准备肥皂,到底这是一间简陋的热狗店,而不是正式的饭店。
  仅就一个未婚男人所能有的想象,约瑟夫赶紧拿了一卷卫生纸和一块肥皂给她。接过卫生纸和肥皂的时候,她的头,幅度很小、频率很快地向他点了点,那种幅度和频率,表达了不曾独立、不曾混迹于社会的感激不尽和羞涩。尤其是羞涩,还掩藏着一言难尽的尴尬,与他周围的女人很不相同。
  他周围的女人差不多像他一样,因为要在社会上讨生活,一个个即便不是铜墙铁壁,至少也要做出铁齿钢牙的样子。
  不能说约瑟夫对女人没有了解。他从不缺少与女人肌肤相亲的机会,在他们这个阶层,男女之间的关系比较简单。可是他还没想和哪个女人谈婚论嫁,他要的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女人,像他远在故乡的母亲或是祖母那样,操持家务、生儿育女,混迹社会是男人的事情……
  这样一个似乎一碰就碎、陶瓷似的小人儿,如何独自流落至此,又沦落至此?她的男人或是父母还有亲人呢?也许她还没有男人,看上去她还像个孩子,这当然是指她的身坯。不过从神态上看,已经是个可以对男人构成意义的女人了。
  她一定非常饿了,可是进食之前,还是有板有眼地将一块手帕铺在了膝头。那块手帕也像她身上的穿戴一样,已然不甚干净,她自己也并非不知,不然不会那样没有必要地,朝他,或根本没有具体朝向、没目标地,讨饶似的笑了笑,然后才开始进餐。
  这生拉硬拽的笑容,将两条被饥渴榨取得几近干旱的皱纹,推上了眼角,让不知辛酸为何物的约瑟夫伤感起来。
  不,当然不是因为那两条皱纹。
  但她并不狼吞虎咽,而是一口、一口吃得很慢,就像在享用正式大餐。约瑟夫只能从她低垂的眼睑,以及注意力过于集中在热狗或牛奶上的样子,看出她对食物迫不及待的渴望。
  这时,他的猫咪走了过去,并在她的腿上蹭来蹭去。她以为猫儿饿了,想了一想,撕下一块肉肠给了猫咪。岂不知它是在向她表示亲热,根本不理会那一块对她来说来之不易的肉肠。她往操作台这边望了望,希望没人注意,又悄悄捡起那块不大的肉肠,放进自己的嘴里。
  到了这时,约瑟夫的眼睛便似乎有些潮湿。如果是他本人,或他周围的那些女人如此这般,他想他的眼睛不会如此。
  从不知道何为细腻,从未与这等女人打过交道的约瑟夫,想不出如何才能帮助她,不仅仅是种族的隔阂,还有等级的隔阂,——别看她现在落魄至此,仍然可以从诸多细节上看出他们之间的差别。这样的女人,对于他的同情、帮助,会怎么想呢?
  约瑟夫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好眼看着她吃完那个热狗,喝完那杯牛奶,又提着她的小箱子出去了。
  
  临街的店铺,依次熄灭了店面的门灯,街上显得更暗了,行人也越来越少。只有那些流浪汉、酒鬼,或不三不四的人还在街上游荡。
  她该怎么办?
  其实约瑟夫已经延迟了关闭店门的时间。晚就晚些,倒也无妨,反正楼上就是自己的卧室、起居间,只希望店前的门灯对她有些帮助,甚至安慰。
  安慰?他有什么义务或是权利安慰这样一个陌生的异国女人?就是想想也很无稽。
  约瑟夫等了又等,还不见她离去。显然她是无处可去,显然她也没有钱去找家旅馆下榻。
  他自知这样想来想去有些无聊,便决定留下店前的门灯,上楼去了。
  洗澡之后,不禁又向楼下望去。有些店铺上的招牌挡住了他的视线,晃了晃脑袋,找了找角度,还是没有看见她的身影,也许她真的走了,他那乱乱糟糟的心思才有些回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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