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只见海伦没病没灾,正和萨拉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谈话。谈的是什么?无从得知,反正一副已经了结的样子。
  托尼与两个女人打了招呼,“你们在这儿,”又问海伦,“你没事吧?”
  “没有啊!”海伦反倒奇怪,托尼为什么这样问。
  一旁的萨拉哪里像个护士,绝对像个宣布庭审结束的大法官,还用一根手指挑着她的手袋,一左一右地摇晃着,很是得意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一向惟诚惟信的海伦的托尼,也变得如此无厘头了?
  海伦的托尼,看出托尼的疑惑、不快,却不像往常那样惟托尼马首是瞻,一副城头变换大王旗,千军万马都得听从它指挥的架势。
  “啊,你来了,是海伦的托尼把你请来的吧?”萨拉说,又回头看看海伦的托尼,完全没有把它看在眼里的样子,“那好,我该回医院了。对不起,我先走了。”随后吻了吻海伦和托尼的腮帮,准备离去。
  这时,海伦的托尼,一嘴咬上她的裙裾,让她无法拔脚脱身。
  海伦、托尼、萨拉,低三下四、轮番劝说,让它放开萨拉的裙裾,可它就是不撒嘴。
  海伦就动手去拉,怎么拉也拉不开,换作托尼试试,还是拉不开。其实要说下力气拉,谁能拉不动一只狗呢?只怕把它拉伤,也怕把萨拉的裙子扯坏罢了。
  他们彼此相对,叹了一口气,只好在长椅上坐下,想一想可有什么办法对付它。
  见他们三人坐了下来,海伦的托尼便松了嘴,然后蹲坐在他们面前,开始嚎叫。每一声嚎叫都是从强到弱,再从弱到强,起起伏伏,拉得很长,听起来很是凄惨,惹得过路行人无不掉头观看,让他们好不尴尬。
  可是萨拉别想趁它嚎叫之时开溜。一旦萨拉站起身来,它就立刻咬上她的裙裾。
  三人只好一筹莫展地听它嚎叫,从上午一直嚎到下午。大家又渴又饿,海伦的托尼更是嘶哑了嗓子,甚至有血丝从它嘴角流下。
  海伦带了狗粮和水,但它就是不吃不喝。和从前要海伦带它到托尼家使的苦肉计不同,这回是真刀真枪地干上了。
  托尼问:“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把它怎么了?”
  海伦说:“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这么嚎叫。”
  “是不是病了?还是带它去医院吧。”
  “好吧,带它去医院。”
  萨拉说:“你们带它去吧,我就不去了,我还得回医院上班。”萨拉当然没能走掉,最后只得一同去了动物医院。
  兽医做了几项检查,说:“它很健康,没有病,就是咽喉出血,可能嚎叫的时间太长。”
  “怎么才能让它停止嚎叫?”
  “如果找到它嚎叫的原因就好了。”
  嚎叫的原因?三人面面相觑。
  出了医院,海伦的托尼又接着嚎叫起来。可他们真得去吃饭了,一天下来,海伦的托尼也许挺得住,他们却挺不住了。
  找了几家饭店,都是拒绝宠物进入。
  “那咱们就轮流就餐,你先去吧。”托尼对海伦说。
  没等海伦离开,她的托尼就咬住了她的大衣。
  反正谁也别想单独离开,谁打算离开,它就咬住谁的衣服不放,就这样熬到天黑。尽管它已经嚎不成声,还是不停地嚎着。
  那越来越嘶哑的声音让海伦和托尼着实心疼。听着听着,海伦哭了起来,起先还是低声抽泣,最后竟肆无忌惮地大哭起来。
  托尼不得不把海伦搂在怀里,一面为她擦眼泪,一面安慰她说:“不要哭,不要哭,它会好起来的!”
  这时,海伦的托尼停止了嚎叫,用它的头,一下、一下抵着海伦和托尼的脚,之后又卧坐在他们脚下,看上去俨然是一个亲密的家庭——一对父母和他们的孩子,而将萨拉撇在了一旁。
  萨拉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海伦的托尼几乎焦虑至死,令她汗颜也令她感动至深,即便有天大的缘由,也只得放弃方才对海伦说过的那些话,这叫天不遂人愿,还是听凭天意吧。再说,这一切对于她,又有什么生死存亡的意义?她又何必坚持不已?如果是爱,这份爱对她并不那么重要,萨拉不乏男人的追求。如果为了某种对她来说十分莫名的“其他”,就更不值得如此伤及大家,尤其不该使自己落入如此令人嫌恶的地步。
  她拍拍海伦的托尼,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嚎叫了。别担心,我放弃,我放弃刚才说过的一切。”
  海伦的托尼用尾巴使劲拍打着地面,像是明白了萨拉的所思所想,又像对萨拉的决定表示赞同,还像催促她尽快付诸行动。
  “我走了,愿你们快乐。”萨拉说,然后掉头而去。
  这一次,海伦的托尼没有咬住萨拉不放。它抬起头,用意想不到的清脆嗓音对着萨拉的背影吠了几声,像是道别,好像之前那嘶哑的、持之以恒的嚎叫不曾有过。
  萨拉回过头来,向它摆了摆手。
  海伦的托尼立刻不再嚎叫。到了这个地步,就是白痴,也明白了它嚎叫的原因。
  不过托尼从没有问过海伦——你和萨拉在公园里谈了什么,让它如此伤心发狂?
  从此一别,萨拉再没有出现。有时,托尼经过市立医院,不免向那医院一看再看,却从来没有碰到过萨拉,让他感到若有所失。可他知道,不论萨拉多么迷人,他是不会娶萨拉为妻的。
  
  海伦也是博物馆的常客。那次他们相约了去博物馆看一个新的展出,托尼对其中的一幅巨画十分着迷,像是被焊在画前,走不动了。
  色彩的只爪,数不胜数,纷纷从画面上游弋出来。那些如章鱼般的只爪,伸向托尼,将他环抱在怀,并抚摩着他的全身。特别是头顶,那一处出生时本是开启着的,而在婴儿时期又费了不少时日才将它关闭的囟门。在无数色彩只爪的轻柔抚摩中,不知不觉,那囟门似重新开启,诸多从来不能得知的感应,便从这重新打开的囟门涌了进来。如此说来,囟门,难道不是一道接受天外信息之门?
  托尼少有地凝神屏息起来。
  对沉静的托尼来说,凝神屏息无疑是一种激动。接着,“动情”的感觉,排山倒海般地袭来……
  为此,他们在博物馆逗留了很长时间,直到闭馆之时,才不得不离开。可是走到出口,托尼又急匆匆地跑回去,对那幅巨画作最后的浏览。
  从博物馆出来后,尽管走在华灯初上、车水马龙的街上,却像是在一个空寂无人的星球上漫步。
  海伦说:“你舍不得那幅画,是吗?”
  “它让我感动。”托尼没有说“动情”。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回避什么。
  “如果你真爱它,我可以向祖父请求,将它赎回。”海伦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竟能这样脱口而出。
  “你?”
  “是的,那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一幅画。我们属于爱尔兰一个古老的家族,拥有过令人羡慕的地位、古堡、财富……当然少不了一代又一代收藏下来的绘画,还有为精美生活提供的奢侈品。你刚才看到的那幅绘画,其实是属于我曾祖父的,他最后被杀死在古堡的钟楼上。凶手是谁?为什么被杀?不得而知……据说那幅画里藏有神秘的暗示。什么暗示?又没人说得清楚,也许关于命运,也许关于财富,也许关于神灵……可是曾祖父被杀之后,谁也没有从这幅绘画里找到什么暗示。家道也很快衰落,除了古堡和一些艺术品,包括这幅绘画在内,其他没剩下什么。
  “小时候,我经常端详这幅绘画,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也许那只是一个传说。
  “其实,很多事情是人们想象、演绎出来的,我不相信当初这幅画有这么复杂。比如,在我没有说明它的身世之前,你对它的感觉,肯定和我们家族的解释不同。是谁先编造出这样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又为什么这样做?……也许有他的原因,我们怎能知道?
  “到了祖父这一代,包括父亲和我,已然没有了将古堡和这些艺术品作为家族财富继续下传的愿望,更不想带进坟墓,所以那座古堡,连同大部分艺术品,都被祖父捐献给了博物馆。祖父总是说,凡事不可过于痴迷,过于痴迷,就会带来不幸……”
  就在那一刻,上帝替托尼做了选择。
  不知海伦对于曾祖父那幅画的解释有多少可信度,更不知海伦是为他排遣还是为他导读,反正自海伦对曾祖父那幅画作了不知是有关哲学还是艺术还是人生的长篇大论后,她在托尼眼里,也变成了一幅画,一幅经得起推敲的画。尽管在不同角度、不同光线下展现的魅力不同,可是并不费解,只是永远让他感到新鲜而已。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