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这种无话可谈的局面,让海伦感到不大自在,挨够了一定时间之后,便说:“谢谢你,真对不起,让你受伤……托尼,我们该走了。”
  两个“托尼”都不禁抬头,朝向海伦。
  “不,我是说这个托尼。”
  可是海伦的托尼,无论如何不肯离开。它用潮湿的眼睛看看海伦,又看看托尼,往海伦这边爬一爬,退回来,又向托尼这边爬一爬,再退回来。
  真是左右为难,它呜咽起来。
  “那好吧,你先留在这里,明天我来接你。”海伦说。
  这时护士萨拉走了进来,说:“对不起,医院不能同意一只狗的滞留。如果它需要治疗,请去动物医院。”
  出于对医院规章制度的尊重,海伦的托尼只好无奈地跟着海伦走了。
  然后萨拉开始给托尼换药。
  如果此时有人看到这幅画面,都会认为是一张英雄美女图。
  自古英雄爱美人,美人何尝不爱英雄?萨拉一下就爱上了托尼,最是情理之中。
  尽管有美丽的女记者以采访之名约见托尼,可有谁比得了萨拉与托尼日日夜夜的近距离接触?何止是近距离接触?萨拉每天都可以触摸托尼的肌肤,打针、换药什么的。或是说,托尼每天都可以享受美女萨拉的触摸。
  可是……“可是”是节外生枝的一种过渡。
  萨拉一旦不在眼前,托尼就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是因为她那双吊眼梢吗?中国人种差不多都有这样的吊眼梢,萨拉是一个地地道道的“ABC”。
  不,不是因为萨拉的吊眼梢。托尼感到不对劲的地方,是某些时刻萨拉看着他的那种眼神儿,尤其是萨拉定睛看着他的时候。那时,托尼就觉得萨拉不是萨拉,而是另一个人。
  谁呢?
  但那人又好像不在看他,而是透过他在审视所有人的往生、往往生。这审视,似乎怀有异常神秘的动机。
  
  托尼伤愈出院后,萨拉隔三差五会来他这里过夜。有个晚上,托尼三更半夜醒来,发现萨拉没睡,而是倚在床头,就用这样的眼神儿,目不转睛地俯视着他。
  黑暗中,那两个闪烁不定的眸子,真有点让他毛骨悚然。
  自己何以胆小如此?托尼也不能理解。他不怕火焰,也不怕死亡,可是他怕这样的眼神儿。
  一旦决定与哪个女人一生一世相厮守,托尼绝对不会怀抱琵琶另想别弹。可如果他准备一生与之日夜厮守的人夜晚常常不睡,如果半夜三更醒来,又发现她总是用这样的眼神儿盯着他……这日子还怎么过?
  
  时不时地,海伦就得极不情愿地带着她的托尼来到托尼这里,不然她的托尼就会想出各种怪招儿,让她不堪其扰。
  比如,藏起她的汽车钥匙,让她无法按时到学校给学生上课。你能想象一个经常迟到的老师,如何还能理直气壮地教育学生?
  比如,不吃不喝。人们管这叫绝食。你能想象一只狗,居然也会使用这种苦肉计?
  …………
  有时在托尼这里,他们会碰到喜欢睡懒觉的萨拉,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坐在餐桌旁,吃她的说不清是早餐还是午餐,一点不像内敛的中国人,反倒比美国人更像美国人。
  海伦的托尼似乎很喜欢萨拉,每每见到萨拉,都会摇头摆尾,极尽谄媚之能事。看来,连一只狗都懂得选择美女。
  它甚至甩开托尼和海伦,与萨拉单独出行。为此托尼觉得海伦的托尼有些水性杨花,对一只狗来说,这真不是什么好品性。
  不过总的来说,他们三个人,加上海伦的托尼,就像一个和睦无间的家庭,尤其他们一起上公园的时候,任谁都能看出,海伦的托尼有多么幸福,而不是他们三个人当中的某个人多么幸福。
  每当他们三人分开的时候,海伦的托尼就显得痛苦异常,不知何去何从,要走不能走,要留不能留,让海伦颇费口舌。
  如果不是那件事情发生,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会如何继续下去。难道托尼永远不结婚,或是海伦、萨拉永远不嫁人?
  
  萨拉热爱行为艺术,甚至自诩是个不错的业余行为艺术家。
  那次异想天开,竟然在海伦的托尼背上,文了一条奇怪的花纹。花纹很长,从它的颈部一直通向尾部。
  海伦的托尼坐卧不安,不断扭动身躯,似乎总也找不到一个适宜的体态,又用尾巴拍打着地面,几乎没有停止过。
  “是不是它感到疼痛?”托尼问。
  萨拉说:“放心吧,这是一只狗,不是一个脆弱的人,再说刺在这样浅的表皮上,不过一时疼痛,我又不缺乏麻醉、用针的经验,很快就会愈合。”
  的确,正如萨拉所说,那些针眼儿很快结痂,颜色变深。但事情并没有过去。
  对自己背上多出的那条怪纹,不知海伦的托尼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自文身后,有事儿儿没事儿它就发出沉闷的哀号,像是患了忧郁症。就连生活习惯也改变许多,比如随地排便,这在它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那条花纹像是一个符咒,给人一种不安,甚至不祥的感觉。如果托尼一不小心将目光落在上面,心绪马上就纷乱起来,更有一种被围追堵截、陷入困境的感觉。但只要将目光从那花纹上挪开,心绪就会逐渐平复。
  托尼想起萨拉的凝视,尤其是夜间的凝视。为什么会想起萨拉的凝视?这花纹与萨拉夜间的凝视又有什么关联?没有,当然没有,疑惑却陡然而生:到底,他有什么地方值得萨拉这样穷追不舍?——不过,穷追不舍的是萨拉吗?萨拉对他真的是爱,而不是另有所图——凭什么怀疑萨拉另有所图?在情爱这个“浮色”的后面,似乎还有一种比男欢女爱更具决定性的力量,就像一幅画作的底色……
  这疑惑也许对萨拉不很公平,她看上去很是无辜,似乎并不了解那底色的性质,只知道致力于“浮色”的调制,也就有了一种盲目和徒劳。
  也许萨拉所做的一切并没有什么深意,可是事情耐不得重复,一旦重复多次,就会变成规律。
  
  很少发表意见的海伦说:“这很不好,你征求过托尼的意见吗,它是否愿意文身?你没有,因为托尼无法表示它的意见。萨拉,我们永远不能对一个无法表示意见的生命为所欲为。”
  “你怎么知道它不愿意?”
  “你又怎么知道它愿意?”
  “它当然愿意,不然文身的时候它为什么没有跑掉?”
  “因为它爱你,不愿违背你的心意。”
  “海伦,我有点儿奇怪,为什么你对一只狗这样多情?”
  “这不是一只狗,这是一个生命。对所有的生命我们都应该尊重。”
  当她们这样争论的时候,海伦的托尼就将脑袋深深埋下,又用两只前爪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好像她们的争论让它痛苦无比。
  托尼虽然没有参加她们的争论,却觉得和海伦贴近了许多。
  “文身事件”后,他们三人之间像是有了隔阂,不知不觉,相聚的机会越来越少。其实他们彼此并没有刻意回避,可不知怎么就败了兴趣。即便相聚,也是无话可讲,冷场的局面过去也有,但在彼时,即便大家不言不语地听唱片,氛围也是温馨的。
  曾经让托尼缠绵不已的萨拉,越来越让他感到隔阂。他没有拒绝萨拉来他这里过夜,可也没有邀请。即便萨拉在此过夜,托尼也是无所作为。这不是他的错,而是他的“二弟”总也打不起精神,这让萨拉十分不悦,还说:“你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医生?”
  托尼很受打击,可是当萨拉不在的时候,托尼的“二弟”常常会在梦中生龙活虎地露一手,为他以正视听。
  海伦的托尼,也不再像过去那样追随萨拉。每当萨拉想要跟它亲近或是招呼它前去时,它的反应就比较迟钝、犹豫。
  …………
  情况更是急转直下。
  早上,托尼听见门上有很大的响动,不像敲门,可听上去绝对是要他开门的意思。从猫眼向外看去,又看不到什么,门上的响动却十分急迫,他只好将门打开。
  原来是海伦的托尼。
  它怎么独自来了?
  托尼马上意识到海伦出了事。病了,受伤,还是车祸?……外衣也没来得及穿,跟着海伦的托尼就上了路。
  海伦的托尼在前面跑,他在后面紧跟。它一面跑,一面不时回头,看看他是否跟上。
  跑了几条街?托尼记不得了,最终他们来到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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