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金文茜既没应声,也没否认。如果不是乔戈的信,金文茜也许不会过心,也会马上转给金文萱,可谁让这封信是乔戈写给金文萱的?
  即便如此,她也没忘了给那孩子几个赏钱,“好孩子,难为你了。要等回信儿吗?”
  “没说。”
  “那好,你回去吧。”
  “是了,您哪。”满头大汗的孩子放心地走了,反正乔戈老爷就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等他,立马他们还得返回北京呢。
  
  如果是别人给金文萱的信,金文茜绝对不会拆阅,而现在是不由分说,便拆开了乔戈给金文萱的信。
  原来是让金文萱留下。那么她呢?她是留下还是继续上路?如果她没有拦截到这封信,而是金文萱收到这封信,结果会怎样?她就会独自踏上前途未卜的流浪之旅。这让金文茜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就像被他们——一个是自己的亲妹妹,一个是自己有所打算的男人——合伙儿出卖,尽管也许他们主观上并没有这样的恶意。
  至于乔戈为什么变卦,又为什么突然让金文萱留下,金文茜来不及多想,只觉得乔戈让金文萱留下肯定有留下的理由,而这个理由,绝对不会是加害于金文萱的理由。
  反过来说,对于将独自上路的她,那个不会加害于金文萱的理由,可能就不那么有利于她了,虽然谈不上“加害”。
  以前她也感到金文萱和乔戈之间有点什么,可并没有放在心上,反正公平竞争,金文萱有的机会她也会有,况且她还没来得及确认自己对乔戈的感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不知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就是说,在此之前,以为自己还有的机会,现在不但没有,根本就失去了竞争的可能。
  金文茜不甘而又痛心地想:又让金文萱抢了先!
  为什么金文萱总是抢在她先?难道老天就不肯给她一次机会?
  如今她哪一点不如金文萱?即便以“美貌”这个最为男人看重的指标来衡量,她金文茜也是稳操胜券——如果说金文萱是闭月羞花,她就是沉鱼落雁,谁让她们是孪生姐妹!说到才智,她更是自认从来就比金文萱高出许多。
  乔戈给金文萱的信,竟然交到她的手中,如此重大、又如此荒唐的阴错阳差,难道只是偶然?不是天意又是什么?老天爷总算睁开眼睛,给她一次机会了。
  想到这里,金文茜狠下心来,决定将错就错。而要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发现,自己将错就错,真是错对了!不过这是后话。
  金文茜与金文萱不同,到底她是遇事不惊又担待得起的女人,回到船舱对三妹说出“会会朋友”时,居然还能镇定自若、声色不露。离去时,更没有忘记带上她的手杖。手杖里,藏有父亲给她的半幅画卷。为了搭配这枝手杖,她特地换了男式西装上路,出门时还十分得意,自己竟能想出如此稳妥的办法携带画卷,一般的脑袋,谁能猜到手杖里藏着什么?
  真是世事难料。本以为,此去便是山复山、水复水,转眼之间,却偷梁换柱、顺水推舟,捡拾到自己惦念已久,而又不知道该不该得到的这份情缘。不过,偷梁换柱、巧取豪夺三妹所爱的事实,让金文茜不得不连连大换气,她被自己的胆大妄为压迫得快要窒息了。
  当金文茜脚步轻快地去“会会朋友”时,谁也不知道,这个挥摇着手杖,一身西服革履、潇洒倜傥的“公子”,其时已然五内如煎,魂飞魄外。她明知逆反伦常,但是为了爱,只得一咬牙,义无返顾地去赴那不是她、便是三妹的生死之约了。
  金文茜是否真爱乔戈,恐怕她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也许像商店橱窗里的一只玩具,一直喜爱而又不曾购置,现在突然不明缘由地掉在脚跟前,面对这个意外的惠赠,谁能不捡拾呢?不过,也许更是性格使然,喜欢冒险的金文茜,对“意外”这一类事情,总有一种无可抑制的冲动。
  说到底,究竟她爱乔戈有多深?她也说不准。
  以后随着事态的发展,金文茜更是不断思索这个问题,却从来得不出斩钉截铁的答案。
  
  面对留下的金文茜,乔戈自是尴尬、惊讶,主观上,可又不算十分意外,平时他又不是没有领教过金文茜的暗示。金文茜是开通的,她的暗示也就比较大胆。对此乔戈并不反感,一是照单全收,二是既装不明白又装明白,时而还会模棱两可、有分寸地回应一下,就像时不时得往炉灶里添些柴火,不然柴火燃尽火就熄了。不要说乔戈,换了哪个男人,能让金文茜这个要容貌有容貌、要派头有派头、要气魄有气魄、要家底有家底的“炉灶”熄火?
  好比哪天金文茜一派真真假假、潇洒不羁地对他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乔戈就会说:“昨个儿不是还替小当差的给您买栗子去了嘛,让老王爷好一顿呲得,说我误了他的点儿。不过呢,有什么事儿您尽管吩咐,能为您效劳,那是我的造化!”买栗子当然是小当差的活儿,可这事儿要是不吩咐给乔戈,金文茜还有什么理由、机会和他搭茬儿?
  “我要是让你卸条腿呢?”
  “敢情。”
  “敢情是什么意思?行还是不行?”
  “行,行,行!别说一条腿,我这全身上下,就连命也是您的,您想卸哪儿就卸哪儿……”
  话说到这里,就不雅了,乔戈连忙打住。分寸哪,在王府里当差也好,有朝一日做大事也好,靠什么得时得力?分寸!这分寸,既无价,又无本万利,真是他这等人的看家宝啊!
  金文茜也是明白又不明白地说一句:“说得好听,咱们走着瞧!”
  乔戈和金文萱从来不这样讲话,如果说金文萱是风花雪月、小鸟依人,金文茜就是雅俗共赏、大江东去,什么时候都得分清楚,不能乱套。
  所以对突然换了女主角儿的场面,乔戈这个弯儿拐得不很吃力,也不很生硬。
  真的,与王爷家的哪位格格成婚,对乔戈来说,并没有原则上的区别,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奋斗向上呢?
  一个乡下来的孩子,什么靠山都没有,又在这个是人都得叫“爷”的高台阶儿上闯生活,靠什么?只能靠忍辱负重,而且苟且得像女人那样,尽管不很自觉、没有滥用,可也没有耻于利用自己在“姿色”上的优势。
  他,一个堂堂男子汉,难道不知道这种事儿有多么的“下三烂”?
  金文茜拿他当正儿八经的丈夫了吗?即便结婚之后,对待他仍然像是对待下人,或是对待一件称心如意的玩意儿。
  这就是乔戈比较喜欢金文萱的原因。
  乔戈并不知道,金文萱的轻声细语,其实是性格使然;对他的依恋——看上去多么像是惟丈夫是从——不过是大多数女人的习性,从本质上讲,金文萱对他并不比金文茜多出多少尊重。
  
  几个月后,金文茜收到金文萱从旧金山寄来的信。
  作为一个足够有气魄的女人,金文茜此时也无法面对金文萱那封孤独无助的信了。她太了解金文萱,不论怎样,那样的生活,无疑是让她脱胎换骨、重新出生一次。
  何况,短短两个月内父母双亡。父母亡故的原因,如何讲给金文萱听?即便她有勇气对金文萱如实道来,也不过徒增她的悲伤而已,于事何补?
  至于她和乔戈的事,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如果金文萱顺风顺水,让她知道自己与乔戈已经成婚倒也无妨,既然早晚得知道,那就长痛不如短痛。而现在金文萱孤身一人、生活无着、流落他乡,说这些岂不为她雪上加霜?反正她和乔戈是私奔,没有举行正式仪式,一时消息闭塞,不要说无法传达到旧金山,就是在京城,知道的人也不多。
  罢,罢,还是装聋作哑为上。
  说到乔戈,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即便自己是被动者,也不好再与金文萱联络,同样只得装聋作哑。于是,除了不停地往旧金山寄钱,也是一行文字没有,所谓无颜相向。
  邮局不久就回复说,旅馆查无此人,汇款如数退还。
  面对这样一个回复,金文茜和乔戈各自背过身去,不是相对无言,而是相背无言地呆立许久。
  金文萱去了哪里?
  千山万水,又上哪儿找去?
  现在,他们就是想对金文萱做些什么,以抵消他们的一些歉疚,也无从做起了。
  乔戈是有廉耻的,从这一刻起,他恨上了金文茜,不是她陷自己于不义又是谁?金文萱的来函,像是挑开一个大脓包,将脓包里的烂肉袒露在眼前……
  

[1] [2] [3] [4] [5] [6] [7] [8] [9] [10]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