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不过他还是逞强地站了起来,先将壁炉点燃,又选了一瓶上好的干红葡萄酒,斟上一杯,在沙发上重新坐下,缓缓地饮了起来。
  酒是好酒,又是平日里喜爱的一个牌子,今天却没了滋味。但他还是无心无绪地喝下去。此时,不喝酒又能如何?总得让自己的手里,其实是让自己的心里,有点抓挠。
  喝了一杯又一杯,一瓶酒几乎见底,可还觉得阴冷,便在燃着的柴堆上又加了一些柴段和一块固体汽油。
  壁炉里的火轰的一下旺起。平日只做噼噗之声、扮演温馨角色的壁炉,突然迸发出极不安分的、繁多的声响。
  这繁多的声响,让并不多愁善感的叶楷文突然多愁善感起来。
  望着扑烁的火苗,叶楷文禁不住暗暗发问:“什么是火焰的生命?”
  又,“这些燃着的树干,曾经生长在哪里?河流边、山涧里,还是高山上?”
  不得而知。无从得知。可是燃烧的树干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大。
  在那些声响里,叶楷文听见了河的流淌,河水在石块上的碰撞,碰撞后的飞溅、飞旋;听见了狂风如何穿过山岭上的森林,那被搅扰的、山岭的万千根神经,发出了错乱的怒吼……
  甚至听到一声断弦——不知当年这棵树在世的时候,树下发生过什么?
  又一声高昂的、螺旋般向上盘旋的尖叫——人的,还是兽的?
  甚至还有一声长达数秒的哨音。猛然间,叶楷文还以为自己开了电视,而电视里正在播放足球赛,小贝又为“皇马”进了一球……
  燃烧的树干听起来各有各的脾性:有些脾气暴戾,有些阴阳怪气,有些缠绵低回,有些虚张声势,有些张狂不已……
  本以为它们早都死了,河流、山涧、高山、琴弦、尖叫——不论是人的还是兽的,还有哨音,毕竟不知多少年代过去。
  原来它们并没有死去,而是归隐在碎尸万段的树干里。当树干燃烧的时候,他们的灵魂可不就失去了最后的栖身之地,怎不发出最后的绝响?
  火焰炸裂,爆裂,轰然塌落,闪出刺目的火花……不过是生命最后的挣扎、释放,最后与化为灰烬的树干同归于尽。这才是它们真正的死亡……也许未必,也许它们的生命又会转化为另一种形式,指不定又以什么方式再次与他相逢相遇。
  人生的每一个拐弯儿、角落,不都藏满了奇迹、玄机?……
  想着,想着,叶楷文突然觉得有人站在了身后。不,不是人,而是一股阴气,在他身后游荡,周遭的气氛也变得瘆人起来。作为一个见过世面的男人,潇洒如叶楷文者,也不由得转过身去,环顾四周。
  身后只是一片光影……
  再察看门窗后面,以及每一处灯光不能光顾的角落……什么也没有。
  他想了想,便打开所有的照明开关,屋子里的灯全亮了起来。尽管书房的布置是暖色调,各个灯盏也耀眼地亮着,可还是感到阴气沉沉。
  叶楷文琢磨着这股阴气的由来。一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竟写了那许多条幅,四方墙壁上,几乎被黑白二色铺满,白惨惨、黑森森的一片。而每一张条幅的下款,又没有盖上他的印章。这哪里是除夕的景色,分明是殡仪馆的模样。
  连忙打开印盒,拿出印章,在印泥上按了又按,然后劈头盖脸地在那些条幅上盖下。每一款印章,便带着饱满的印油落在了条幅之上。
  盖了一张又一张,一口气盖了个满堂红。然后他擦干净手指上的印油,退一步看看四壁,果然添了一些喜色,房间里似乎也有了人气。
  这才放心地坐下。
  过不了一会儿,那股阴气又在他的背后游荡起来。原来它并没有销声匿迹,而是居高临下地放他一会儿,让他稍事喘息,自己却在无所不在的地方,从容地揣摩他、撩逗他,它得以近身叶楷文,叶楷文却无法近身它。
  渐渐地,那股阴气又凝聚为可以触摸的物质,试探性地向他靠近,或说是向他逼近、挤压过来,恐怖万分却又并不凶险,而是想要与他亲近。
  如果一种恐怖的影象、氛围、物质……想要对人表示亲近,而不是谋杀、加害,绝对比恐怖更为恐怖。
  这时又听见簌簌的响动,很轻、很轻,初始不知来自何方,后来才见四面墙上的条幅慢慢掀动起来,就像有人在翻阅、品评他写下的那些字幅。
  不会是风吧?
  室内哪儿来的风?冬天,门窗紧闭。
  那些条幅仍在慢慢地掀动……动着,动着,一张条幅便从墙上飘然而下,悠悠荡荡,飘落、铺躺在壁炉里燃烧的树干上。
  怪就怪在这张翩然而下的条幅,果然是他最不满意的一幅。
  火苗伸出细小的舌头,在那张条幅上舔来舔去。火苗虽小,却心怀大意,在逐渐化为纸灰的条幅上,有去有留、有取有舍地舔出一张人面,细眉、细眼,就像埃及出土的木乃伊。人面上的情态也不狰狞,甚至还有一些笑意,逗他玩儿似的,好像知道这会使他惊骇。
  再一转眼,玻璃窗外也映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那张脸透过玻璃窗,东探探、西转转,时而近、时而远地向他窥视。初始,叶楷文以为不过是壁炉里的那张脸在玻璃窗上的折射。他站起身来,对照壁炉和窗子的角度,测来测去,最后发现,壁炉和那扇玻璃窗之间,根本不存在折射的可能。
  那绝对是另一张同样的“脸”。但玻璃窗外这张“脸”,却是有感觉、有生命的,不像壁炉里树干上的那张脸,最终不过纸灰一片。
  就在此时,玻璃窗外那张“脸”,竟无障无碍地穿过玻璃窗,进了房间。没有躯干,没有手脚,仅就飘飘忽忽、凭空而至的一张“脸”,却能一步一步走向叶楷文。
  除了节节后退,叶楷文还能如何?可是后面的椅子挡住了他的退路。他看到“脸”笑了——难道笑他已成瓮中之鳖?
  “脸”近近地贴着叶楷文,和他眼对眼、鼻对鼻、口对口地站下,显然“脸”的身高与他不相上下。
  虽是一张飘飘忽忽的“脸”,叶楷文却感到了一种气场。
  “脸”的眉毛、眼睛、嘴巴也开始移动,好像在表达什么……是的,“脸”说话了,“脸”的确开口说话了。
  “脸”说:“……”
  “脸”的语言是无声的,像是在表演默片。尽管听不到任何声音,叶楷文还是听到了,“脸”要他重新展开那幅画卷。
  他忙从柜子里拿出那幅画卷,又在大餐台上渐次铺开,想来,这该是“脸”所希望的吧?抬头看看“脸”还有什么要求,“脸”却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看看壁炉,就连壁炉里的那张纸灰脸,也随着燃尽的树干变作了飞灰。
  房间里的温度开始回升,那股阴气也渐渐被人间烟火替代。如果书案上没有按照“脸”的要求展开的那幅画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么,“脸”真对他说了什么吗?是的,“脸”说了什么。
  一切都已恢复正常,叶楷文的魂魄却久久不能归位。过了不短的时间,他才能遵照“脸”的要求,战战兢兢地向画卷望去。
  难道还有什么怪异的事在等着他?
  方才与毛莉一同看过的画卷,现在却大不相同,刚才还是与他毫不相干的一幅画卷,现在却与他息息相关了。
  首先,他在画卷上那说不清被什么液体浸染过的暗处,发现了作者的落款名。
  再看那落款名,又吓出一身冷汗,“某某一痴”四个字,赫然闯入他的眼帘。但是某某二字过于模糊,完全被那莫名的液体浸没,怎么看也看不出是哪两个字了。
  不能说是完全的巧合,可“一痴”断然是他的小名。
  不知道父母为什么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小名,都是父亲读了不少唐诗宋词惹下的麻烦。
  所以叶楷文就不怎么读书。书读多了就会无端地生出许多麻烦,看看那些不幸的人,多半是读书之人。
  叶楷文特别不喜欢这个名字,改了又改:一吃、一持、一赤、一池、一驰、一弛什么的……
  母亲说:“‘一吃’为好。”因为他从小贪吃。
  而叶楷文认为“一弛”最好,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
  父亲说:“为什么不取‘一张’?”
  父亲是什么?就是永远不满意你,永远认为有资格教导你的人。
  最后他偏偏选了“一弛”。
  父亲不过说了那么一句,随意而已,并不一定要他如何如何,叶楷文却是满心忤逆。不只父亲,好像冥冥之中还有一种无法摆脱的力量,总在对他进行围追堵截,或是按住他的头,逼他就范。那无形的、“不胜其负”的压迫,让他活得很不自在、很不舒坦,尤其当他自处的时候。他的“潇洒”,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的自嘲、自慰、自勉。而他的玩世不恭,说不定就是对这种穷追不舍的逆反——为什么他就不能来个“弓卸下弦”?可是画面上的落款,五雷轰顶地向他宣告,挣脱这围追堵截的所有企图,都是白费,好比他将父亲给他起的这个名字改了又改:一吃、一持、一赤、一池、一驰、一弛什么的,以为就此可以“弓卸下弦”……可折腾来折腾去,到了,命运最后还是把他按回到了“一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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