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贾南风将紫檀木盒放进棺柩,贴在一痴身边,算是“骨肉还家”。本以为,这个紫檀木盒会是她的陪葬,想不到还是让他带了走,可见一切都有定数。
  一痴确实没有多少东西留下,真应了“赤身而来,赤身而去”那句话。但见横卷一幅,却无题名。外有纸封,纸上写有“留交”二字。留交何人?不得而知。
  渐渐展开,慢慢看来,画中竟有一个女人。谁呢?难道是那“留交”之人?贾南风心有不甘,定睛细看,画上的女人竟是自己,而且颇得神韵。非邪非正,好一个本性之人。
  神妙!神妙!
  再看下去,又看出一心的悲凉。
  从他们青春年少,到召他进宫,一一画来。
  其实,她又何曾让他侍奉?又哪里舍得让他侍奉?不过想想,也许这就是合乎一痴理想的、他们之间的关系。
  把持朝政十年,从头过眼:心黑手辣的阴谋,捉襟见肘的伎俩,你死我活的挣扎,狠下毒手的彷徨,四面楚歌的无助……啊,让她几乎无颜面对的过去!然而这都算不得什么,最为难得的是一痴画出了她万般的“身不由己”。
  她的一生,全在这句话里了。
  何为人生之大悲?不过“身不由己”。
  再看下去,贾南风更是无法把持自己:寂寞芳心,栏杆倚遍;一往情深,终不得愿……这么说来,她对一痴的情爱,一痴是一清二楚的。
  果真一笔一墨都是情,是他不曾对她言说,也是她不敢奢望的情意。虽与一般人或她心向往之的男女之情很不相同,但有情如此,她也该知足了。
  更为触目惊心的是,画中将她亲自操刀为他净身的细节一一展现,这才知道自己彼时的癫狂。又见她拥着一痴的“宝”一路狂奔,分不清是从她手腕上流出的血,还是从这握肉上流出的血,总之是他们的血,顺着她的朝服流淌下来,点点滴滴洒在她狂奔的路上。滴在路上的血,很快就开出一串又一串、散发着异香的小小的花朵。
  原来那最要紧的、留也留不住的东西,那“远去”的声声漫漫,是他们混杂在一起、分不清你我的血滴洒在路上的声响,难怪自己要变作一个留也留不住的脚步,从此不知何去何从地飘荡而去。
  另留有《心赋》一篇,长短四六,骈偶、音律、句式、韵仄十分讲究字体方正,笔画平直,气度庄严,活脱脱一个一痴。
  初看文不对题,细品足见用心良苦,她不能不说这是一痴对她的最完美的回报了。
  她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
  那“留交”之人又是谁?
  说到底,这幅横卷是不是留给她的,又有什么两样?既然是她得了这幅横卷,她可不就是那“留交”之人。
  
  四
  
  果然不出所料,司马遹死后不过一个月,宫廷政变,贾南风立刻被废黜为庶人。
  首先冲进宫内将她擒拿在手的,自是那赵王司马伦。而后她就被囚禁在为皇族设置的监牢金墉城。
  贾南风料到,处死她的办法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就是饮下金屑酒。
  也无不平不公之憾。即便她死在今日,八王又能苟延残喘几时?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就得与她共享同一坛金屑酒。想不到斗了十年,最后还是没有输赢。
  
  最后的日子说来就来,那日黄昏,数名士兵抬一只酒坛,随在赵王司马伦身后进了监牢。
  贾南风对这酒坛太熟悉了。杨太后本该与她同饮这坛酒,可是没等这坛酒送来,便绝食而亡。这个对手,实在令她佩服。
  现在轮到她了。
  她看了看近前的士兵,估算了越过她和士兵之间这段距离的时间,觉得还有把握,便探身前去抽取士兵身上的佩剑。
  可她哪里快得过身手迅捷的士兵?人们一拥而上,按住了她的手。
  贾南风轻喝道:“住手!”
  那声断喝,既不激昂、愤慨,又是一个废为庶人的前皇后的声音,可是听来,生生还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后。刀剑在握的男人,像是听到她还在其位的命令,个个垂下了手。
  她那双眼睛,毕竟是享有过无上权力的眼睛。此时此刻,那双眼睛恰似万张满弓上的待发之箭,让人不敢相向。
  可惜、可叹、可恨,如今只能引而不发了。
  “不要用你们的脏手碰我。”贾南风威严地说。一点没有死之将至的惶恐、怯懦、不安。
  她转过脸去,用宽大的袍袖遮住自己的面颊,如吹奏一曲长箫,舒缓、从容地将那杯金屑酒缓缓饮下,然后随手将酒杯一掷,再没有回过头来。
  
  临死前,她还来得及烧掉那篇《心赋》,又将一痴留下的横卷紧拥在怀。
  她轻抚那幅横卷,想着自己没有白白用一生来相守这个人,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不管后人如何诟骂,都值得了。
  又想她英雄一世,辣手一世,叱咤一世,却死得如此无光无彩,她恨,她好恨哪!恨得她血脉怒张,恨得她翻转了五脏六腑……
  这时她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即便杀几头公牛,将公牛的鲜血洒遍每一个角落,也无法化解金墉城的阴气,除她之外,难道还有另一个活人吗?
  没有一些勇气的人,如果被囚禁在这个城堡里,即便不喝那杯金屑酒,恐怕吓也得吓死。
  她竟还有力气张望,是期待一个有人味儿的临终关怀吗?
  原来是十多只耗子,它们匍匐而来,又四只一排,缓缓地绕她而行,最后蹲坐在她的脚下,不停地抖动着它们的长须。
  是为她哭泣,还是为她送葬?
  如此说来,她走得不甚凄凉。
  难道这不比一个所谓有人味儿的临终关怀更好吗?
  她该知足了。
  
  满腔鲜血涌了上来。她尽力将头移开,以免污秽一痴的画卷。这样一幅言而不尽的画卷,原该留给后世,但愿后人可以尽数这幅画卷的故事。
  可是来不及了。贾南风已经没有一丝力气移动自己的身体,哪怕仅仅是自己的头部。
  人生不过如此。于是一腔鲜血,伴着多少此生未了的爱恨情仇,以及不曾与人言说的委曲,泉涌般地喷上一痴的画卷。
  贾南风的最后一瞥,留在了一痴的画卷上,心里最后闪过的念头是:
  到了阴间,如何向一痴交代?
  到了来世,难道还不能拥有一痴?
  
  尾声
  
  一
  
  毛莉走了。而且坚持把她带来的半幅画卷留给了叶楷文,丝毫没有奇货可居的投机意识。换作他人,即便不敲骨吸髓,也会开个让他一时难以付清的价码。
  真对不起,她一定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这结果又会带给她或她的家人怎样的影响?……但愿后果没那么严重,毛莉难道不是一个洒脱的人吗?
  但无论如何,没有他或他这半幅画卷,毛莉可能还会像大部分人那样,不疼不痒地活着。
  无论如何,在毛莉因故不能面试那阵儿,让职业介绍所另外推荐一名清洁工就好了。谁让自己对人的品格有那样的爱好?难道他雇用的是一位总统,而不是一名清洁工?尽管自己的品格不怎么样。
  那样一来,这幅一分为二的画卷,也就没有了相逢的时日,或是又得错过不知多少世、多少代了……
  
  随着毛莉“咔嚓”一声锁门之后,叶楷文便跌坐在沙发上,就这样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地思忖着,更不知如何消受眼下的事实。
  不论对接后的那幅画卷如何震慑了叶楷文,并把他推上狂奋的巅峰,这一会儿,他却不由自主地掉进了落寞和迷茫。
  长久以来的一份牵挂,竟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曾经的牵挂,如晚秋时分的缤纷落叶,被一阵又一阵秋风卷走,留下一片灰茫茫的虚空和萧瑟。
  曾经的心思,如万马奔腾、生命力似乎永远不会枯竭的暴风骤雨,突然被拦腰斩断,只剩下点点滴滴。那生命的残余,让人好不恓惶。
  叶楷文本是满登登的心,空了。
  此后,还有什么能如此这般地填充他这种人的心?
  奇怪,为什么会是这样?
  …………
  叶楷文最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算是对所有不能“解”的事体做个罢手。
  好冷啊!
  该把壁炉点燃。这样想着,便从沙发上站起……两条腿竟不听使唤,像在长途跋涉中耗尽了体力,如今到了终点,再也榨不出一丝气力来支撑自己。
  眼睛也不好使了,像是患了重视,眼前的景物一变二、二变三地来回变幻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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