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她大袖一拂,威严地说:“我自有安排。”
  既然如此,一痴反身走向床榻,从容仰卧下去,而后几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将他的双腿上部及腹部用布带扎紧,以免流血过多。
  五花大绑的一痴,分明变作了一只等待屠宰的羔羊,这和自残有什么区别!……贾南风极快地掉转头去,又由不得自己地掉转头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牢这个永远没有回头可能的时刻。谁说时间是不能抓住的东西?贾南风此时就牢牢地抓住了它。
  这样做值得吗?虚浮的名声难道就如此重要?……她的脑子里茫然一片,忘记了皇后的仪态,禁不住喝道:“住手!”
  住手之后如何,她也不知道。
  一痴伸出手臂,如一把利剑将她拦在了无法逾越的界线之外,毅然决然地望着她,说:“凡事不能半途而废,尤其中宫您哪!”而后对一旁垂手而立的刀手说,“来吧,不要再耽搁了。”
  贾南风的眼睛,一寸寸地捋着一痴的每一根汗毛、每一片肌肤。他的身体发肤固然受之父母,可谁又能说那仅仅是一痴的身体发肤?他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寸肌肤,难道不是长在她的身上?此时,她的双腿、她的腹部就感到了被勒紧的胀痛。
  刀手用辣椒水将一痴的性器一一清洗,之后便拿起寒光闪闪、薄如纸片的弯刀……却又被贾南风拦住。刹那间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没有了冲动和激怒,冷静异常地说:“慢着,我来。”
  一痴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可不就是新生?一丝不挂、坦然地朝向贾南风,没有丝毫羞涩、尴尬。
  这似乎是他们彼此确认、彼此相托的最后的时刻……
  贾南风伸出手,将一痴的性器轻轻抬起。
  这就是她全部的爱欲,现在却要亲手将它割舍。
  多少个不眠之夜,贾南风渴望过与一痴的肌肤相亲、耳鬓厮磨;想象着他肌肤、汗液的气味,他的睡姿,他的梦话,他的体温……却从来无缘一见、一亲。现在,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到了……想不到竟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这就是他们今生仅有的情缘,如此残忍而又幽深,如地狱之不可测。
  贾南风将手里的刀向前伸去,毅然决然,毫不犹豫。眼下,即便是为自己开肠破肚,贾南风也不会手软。这是一痴自少年时便了解的贾南风,也是令他倾慕的贾南风。她不是平白无故就能替皇帝把持朝政的。
  就在此时,她突然看见自己手腕上的血管,怒张、翻转、扭曲,如一条条被火焰炙烤的青蛇,又听见那血管的悲泣、呼号……她调转刀口,迅猛地将刀刃在自己臂上一划,鲜血立刻从她手臂上涌出,左右立刻惊呼起来。
  “牛刀小试耳。”她不以为然地一笑,说。
  一痴没有感到意外、惊慌,贾南风从小便是这样不可捉摸、这样出其不意,更明白她所作何为……只是今生没有可能了,来生,来生吧!
  没等众人回过神儿来,贾南风又以人们意想不到的迅疾,割下了一痴的性器。
  一痴只觉得一线疾风从阴部扫过——竟是这样的容易。人人沉湎于此,而又为此生出无穷烦恼之根,从此再不能烦扰他了。一痴感到了难以言说的大轻、大快……
  
  贾南风呆望着满把鲜血淋淋、现在可以称作一堆肉的一握性器。瞬间之前,它还为一痴所有,是他意义十足的根,现在,它真的只是一握肉了。
  “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吧!”她的声音里回响着无可消解的冤仇,然后抱着一痴的“宝”,头也不回地去了。就像在前朝议政,不容他人置疑地掉头而去。
  下面的事情,贾南风不再多想,想又如何?也不敢再看,她的力气已经丧失殆尽,如果再不离开,如她这样决断的人,也难保不会昏倒在地,甚至歇斯底里大发作……
  她不想,绝对不想。
  可是她的下体,感到了冰凉、刺痛的袭击。这袭击停歇一阵又来一阵,不怀好意地折腾不已——肯定是刀手在用冷水浸过的白绵纸为一痴包扎伤口。贾南风明知不包扎伤口可能会感染,可还是心有不甘。
  这袭击所向披靡,继续左右横穿,直刺她双腿的根部,而后转向、下刺,直抵脚跟,令她举步维艰,——此刻定是有人架着一痴在不停行走。他不但不能歇息片刻,且必得行走三个时辰。
  她口干舌燥,一定是一痴口渴难当。这还是头一天,他还得熬上三天,三天之内滴水不得进,以免尿频伤及伤口。
  …………
  这叫她如何是好!明明是一痴净身,她却得忍受比一痴更为疼痛的疼痛。
  不过,哪一招、哪一式,又难得过、痛得过割舍怀里这一握肉?
  她是十足对得起她所爱的这个男人了。
  
  他那男人之“宝”,就这样随贾南风去了。
  按时下规矩,一痴无权要回自己的“宝”,他的“宝”本该由刀手留存。谁想到贾南风做了他的刀手,现在由她拿去,该是合情合理。
  可是这样一来,原本简单明了的事,怕是无法简单明了了。而自己竟还说出“人生本难两全,不过有约在先”那样的话。是一时迷乱,还是不经意间的流露?难道他的内心本就有着自己不解的真情,不到非常时刻难以显现?
  对“人生本难两全,不过有约在先”这句话,贾南风未置一词,一痴不相信是她未曾留意之故。
  比起贾午,贾南风其实更让一痴挂心。皆因她丑,无人爱怜;皆因她丑,不公正的事情似乎都该由她担待。
  说到丑、美,不过皮相而已,比如谁在意过自己父母的丑、美?手足亦然。而他们青梅竹马,情同手足。
  文韬武略,诗词歌赋,锦绣文章,哪一样贾南风败于他人之下?
  可她偏偏成了贾家弄权的色子。
  如果贾南风报复,谁又说得出什么?尽管他不赞成那样行为处事。
  即便贾南风面首三千,那又如何?设身处地想想,一个从未有过真情实爱的女人,一旦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为什么不呢?如果她连一个庸常女人的欢欲都没有,反倒不正常了。
  至于贾南风为什么杀贾午,一痴始终不能明白。换作他人,理由是容易想象的,可事情一到贾南风那里,就不能按正常人的逻辑分析。如果说是妒忌,为什么他和贾午订下终身之约的时候,她不杀贾午?即便杀不得,以她的脾性,也会用其他办法让贾午知难而退——贾南风不乏各方面的聪明才智。
  对贾南风怒杀贾午一事,一痴既不恨之入骨,也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是怅然若失而已。这是否因为贾午是个香艳女子?而人们对香艳女子的态度,难免有些轻慢。这让一痴的良心不安,可又勉强不起自己的愤怒或痛苦。
  说了归齐,在对待贾南风的情感上,一痴把握不清自己。究竟是同情、手足之情,还是什么?或许说他“痛惜”贾南风更为贴切?
  就在他和贾午订了终身之后,贾南风还曾哭倒在他的怀里,说是朝政难度,心力交瘁……若是贾午哭倒在怀,一痴也许不会那么动心,毕竟眼泪对贾午来说司空见惯,而对贾南风,真比琼浆玉液还难以寻觅。加之那一夜,清风明月,暗香浮动……不,贾南风绝对不会用那种鸡鸣狗盗之徒的办法,比如用什么来自异域的薰香使他迷醉。那夜的暗香肯定来自一种植物,据说有种花香,催人情发。
  他们纵论天下,吟诗作赋……也许因为醉酒,又回想起青春年少。如果人们有过共同的童年,那么有关童年的共同回忆,立刻便能抹去日后生活在他们之间刻下的距离。若不是他及时清醒,后果会怎样?
  想当年,如若不是美貌的贾午比贾南风更勇于进取,结果又会怎样?美貌的女子在男女关系上总是理所当然,说是志在必得也可。而少女时期的贾南风却矜持得多。也许因为丑,反倒不能像贾午那样理所当然;不能像贾午那样,想爱谁就爱谁,想要哪个男人就要哪个男人,想要什么就要什么。父母也好,周围的人也好,对贾午总是言听计从,一切优先……
  呼风唤雨的贾南风,在如何掠获男人的问题上相当弱智,绝对不是贾午的对手。闺阁少女贾南风狠是狠,正是因为一个“大狠”,讲究的是不用暗器。又天生是个做大事的人——尽管那时尚未入宫,却已显出做大事的潜质——更不屑于使用暗器。可在争夺男人的战争中,这一招式,对男人,怕是最为夺命的武器,那些香艳女子之所以往往轻易取胜,不正是善用暗器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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