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如此这般,这样的女婿何以相处?
  又何以向死于革命副产品的王爷、失踪于革命副产品的三格格交代?
  又何以面对二格格,说出自己不能接纳这样一个女婿的因为所以……
  
  三
  
  二格格和乔戈老爷似乎有过几天相亲相爱的日子,不过就像雨后彩虹,很快过去。此后,就是那种不即不离的境况,可也很少听到他们口角。
  谁想到这样两个人不吵则已,一吵起来,简直无法回头,还说什么夫妻没有隔夜仇?
  谁又能相信,即便独处也像是在不断点头称是的乔戈老爷,居然能发出那样的咆哮?
  只听二格格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原不过是个奴才。”
  “错,应该说我们是奴隶,是生来革统治者命的奴隶。”
  “不,你不是奴隶,你是奴才。奴才和奴隶不同,奴才是见利忘义、卖友求荣、最没有人格的东西,而奴隶是有独立人格的人。你有什么准稿子吗?从来没有,你的准稿子就是卖友求荣。毁了我们家算什么?你当我们都像奴才那样把身外之物当回事儿?
  “奴才有奴才的本事,你说是不是……好比你很能审时度势,当年同盟会汪精卫等人在日本组织刺杀摄政王,是你利用我父亲与宫里的关系,打探到摄政王的行止,将时间、地点告诉了同盟会。
  “行刺失败之后,同案人都被抓进监牢,你呢,没事人一样逍遥法外……你要是一竿子插到底我也佩服,眼瞅着辛亥革命难成,你就煽动我们姐妹二人去美国,为的是给自己留个后路。是的,是我们要求父亲放我们去美国的,可谁知道风云莫测,我们上船的前一天,你又得知辛亥革命就要起事,而且万无一失,就又想把三妹留下,谁知道你留下她的真正动机是什么!……可送信人错把该给她的信给了我,我也将错就错了。”
  乔戈老爷回嘴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三妹不是你害的又是谁?我要娶的本来是她,是你调了包儿。如果她有什么不幸,你不是杀手又是谁!”
  “幸亏是我留下,如果三妹留下可就惨了。
  “也好,不留下真还不知道你的底细,你以为我就是大小姐、少奶奶一个?你以为我这些年来进进出出就是在玩儿票?不,我把你查了个一清二楚。现在,听说你又要投靠共产党反对国民军了……”
  随后,就是镇纸或砚台摔在地上的巨响,可见用力之大。还有瓷器碎裂的声音,本就所剩无几的老瓷器,肯定又毁了几件。
  从此他们形如路人。形如路人倒还好,其实是成了永不可解的仇人。
  
  更想不到,有一天他们竟然拔枪相向。
  那天晚上,他去后院储藏室取一幅旧画准备修裱,回来时经过书斋中厅,正好撞见他们争吵。
  他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躲在大胆瓶的后面。胆瓶之大,足以挡住他的身影,那还是当年宫里的赏赐,可能因为不好搬动,才免去被革命军“查没”的下场。
  想来他们已然吵了许久,等他撞上的时候,已经进入总结阶段,“……原来,你就是那条毒蛇!”
  “是,是我把你们起事的时间、地点告发给了当局,只是为了给一个奴才一点儿教训,告诉他什么是做人的本分。”
  “你好歹毒!”
  “歹毒的是你,不是我。等着吧,我会把你送到该去的地方。”
  “还不知道谁把谁送到他该去的地方呢!……”乔戈老爷慢慢地背过身去,又在猛然回身的当儿,用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二格格。
  二格格手里不知何时也握上了一支枪。比乔戈老爷神奇的是,根本没见二格格有什么动静,一枪却已在握,并放出她那很飒的一笑。
  乔戈老爷根本没把二格格那神出鬼没的功夫放在眼里,“倒是我,应该给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遗老遗少一点儿教训……”
  他们几乎是同时开的枪。只是二格格慢了一眨眼的工夫,先被打中了。
  她不是枪法不准。毕竟是女人,毕竟乔戈老爷是她的亲夫,或许是下不了手,也或许没想动真格的,倒让乔戈老爷抢了先。
  他马上从藏身的胆瓶后冲了出来,三脚两脚就要跑去找大夫,“大夫!大夫!”
  乔戈老爷将枪口对准了他:“不许动,动我就开枪!原来你在这里,今天的事儿,你要是走漏半点风声,也是这个下场。”
  看到二格格被子弹射中,他没有考虑自己能做什么或不能做什么,只知道赶紧找大夫,救二格格一命。现在看来,不但救不了二格格一命,自己也不能幸免一枪。
  事后回想起来,他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乔戈老爷不接着给他一枪?
  随着乔戈老爷一命归天,他永远不可能知道,乔戈老爷并没有忘记,当年,小小年纪的他,时不时为他和三格格“鸿雁传书”的往事。
  毕竟乔戈老爷对三格格有情有义,尽管最后娶了二格格,但那不是他的本意,而是阴错阳差——虽说他寻花问柳,可那不是男人的天经地义?
  乔戈老爷走过去探了探二格格的鼻息。二格格一动不动,像是被打中要害,再没有可能反手,或是根本断了气。
  然后乔戈老爷掸了掸自己的手,看了看他,仅用眼神儿就将他定在原地,又从容地走到书案前,依次拉开书案上的那些抽屉。肯定在找银票、房契之类的东西。
  此时,一个尖厉的声响,像一枚带着长哨、长尾的投枪划过空中。一颗子弹,不偏不斜地射进了乔戈老爷后脑勺儿的正中。
  乔戈老爷当时就栽倒在地,一声不哼了。
  他忙向已被乔戈老爷“执了死刑”的二格格看去,只见她还是面朝下地匍匐在地,显然已经没了翻身的力气。这一枪,她是以自己的后背为依托,以便不摇不颤,反手射出的。
  她的手也一直在后背上搭着,她是再也没有力气把那只手从后背上挪开了。
  他从来以为,二格格练刀、练枪,不过是玩儿票,也从没见她派上什么用场,只见她用了这么一回,还真用对了地方。
  又想起二格格常说的话:论斗心眼儿,咱们斗不过汉人;要说盘马弯弓,汉人可就差了一着儿。
  他不敢稍作停顿,马上就往外跑,一面慌里慌张地对二格格说:“您等等,您千万等等,我这就去请大夫。”
  二格格叫住了他:“你给我站住!没用了,谁也救不了我。你过来,快过来,我这儿还有比找大夫更要紧的事儿……”
  除了马上找大夫,他认为什么也不重要。
  “赶快过来,没时间磨蹭了!”二格格从没有这样声色俱厉过,看来情势危急,只得听她的吩咐了。
  他心惊胆战,蹚着满地横流、竖流的鲜血,走了过去,把二格格抱在怀里。
  “瞧你这点儿胆子……”二格格紧紧抓着他的手,不停地捯气。
  他从不知道,一个要死的人,而且是女人,会有那样大的力气,好像攒了一生的力气,都在此刻使了出来。
  “我这一番是有去无回了……家里还有些值钱的东西,我去了以后,你到我房里拿去,檩条东边朝上一面是挖空的,东西就在里面。现在都留给你了,不留给你也会被外人拿去。这些东西变卖之后,总能担保你以后有个不愁温饱的日子,实在不行,这一处房产也能卖些钱,别担心,我早就写好了房契。此外,还有半幅画卷,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一辈子对不起‘她’……”
  他不清楚为什么自三格格走后,二格格从来不提三格格的名字,提起三格格,就是一个“她”。
  “这半幅画卷,无论如何替我交到她手里,她一看就能明白我的意思。当然,这个罪怎么赔也赔不起了,下辈子吧……不论哪半幅画,都是一钱不值,只有合成一幅,才能无价……我指的不仅是钱财……拜托你了,既然你错把黄杨当黄松,这个错儿,也只好由你来纠了。再说我把你从小看大,信得过……对不起了,不过你又对得起我吗?咱们算是两清了。”
  从不认输的二格格,最后说道:“这辈子我算是栽大发啦……”说罢,她笑了笑,——这种时候,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那模模糊糊、费了多年心思的猜想,这才落了实——他果然把信送错了人。
  这叫什么事儿啊!原来二格格、三格格遭的难,都和他息息相关。
  谁又能替他赎回这么大的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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