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贾南风一直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候,来向一痴表示自己的情愫,就像一个好样的庄稼把势,适时等待庄稼的成熟。可是贾午偏偏不按规则出牌,没等瓜熟蒂落,生生就把瓜果摘下。这瓜果固然归了贾午,可毕竟尚未成熟,滋味如何,只有自己知道。所以贾午毁的不但是本应美味的瓜果,也毁了那些踏踏实实、按部就班的庄稼汉,最后还败坏了自己的胃口。
扪心自问,一痴并没有死心塌地地爱过贾午。他向往的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婚姻,而与贾午,只是香艳而已,只可偶一为之。如同男人嫖妓,不论妓院多么令人销魂,但绝对不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男人的家。如果不是贾午投怀送抱,一痴不会有那个让他坠落的夜晚。事后的追悔虽不剧烈,可也缓慢地败坏、腐蚀着如他这样一个正儿八经的男人的生活品位。
这是一个老掉牙的理由,也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毫无新意。从古至今,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不过如此。
说到底,“女体”是所有男人的死穴,对开天辟地以来所有的男人如是,对未来的、直至世界末日的所有男人来说,也必定如是。一痴从来不说“女色”,毕竟“女色”还有风度、气质、才智方面的审美意味,而“女体”端端的就是一个“欲”,和动物没有什么两样的“欲”。
一痴又是一个肯担待的男人,于是就有了他和贾午的终身之约——并不心甘,“担待”而已。
这样说也许很残忍——如果贾午没有被杀,一痴就会有一个十分勉强的、担待的婚姻。
贾南风乱了方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比如喝退凤辇,自顾自地大步流星走回宫去。
是不愿他人搅扰她的此时此刻吗?
她一路走着,一路将一痴的“宝”紧拥在怀,不出声地说着、怪声地笑着,就像已然死去的这一握肉,依然有着鲜活的生命,并可以与之对话。
说不清是她手臂上流出的血还是这握肉上的血,顺着她的朝服流下,点点滴滴洒在她走过的路上。滴在路上的血,很快开出一串又一串、散发着异香的、小小的花朵。
那时贾南风并不知道,不久之后就会在另一处看到这些花朵,也想不到这些花朵日后在人间将有何等跌宕起伏、诡谲难测的经历。
回到宫里,马上召来几个宦人,让他们按照宦人净身后的惯例,备好油锅。她亲力亲为,将一痴的“宝”放进油锅,文火低温、轻翻慢拨、面面俱到,将它炸得直至里透,然后用锦缎包裹,放进一只紫檀木盒,又将紫檀木盒放在自己的枕旁,而不是像宦人那样,将自己的“宝”放进篮子,吊在梁上,直到离世那一天再放进自己的棺柩,入土同葬,企盼来世以一个全身投生。
那夜,贾南风舒展身躯,缓缓躺下,侧过脸去,看看枕旁的紫檀木盒,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从今以后,它完全属于她了。不管一痴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日日夜夜、实实在在地守着她了。
一痴永远不会知道,她其实已经得到了他。想到这里,她笃定地、默默地笑了,不免礼赞自己:如此歹毒的深爱,除了她贾南风,世上谁人拥有?
连她自己也不相信,从此果真像和一痴同床共枕,竟还有了床笫之欢。不过,她一直把那看做是梦境,也如节妇烈女,从此不再宣面首进宫。
三
唉,青春年少,她有过青春年少吗?镜子里的她,已经毫无女人的魅力,四十四岁的人,眉头、眼角,竟有了六七十岁的皱纹。
司马衷继位后的十年里,为挽救这个王朝她心力交瘁。可怜她孤家寡人,怎抵挡得住司马宗室的招招式式?
说什么前途难卜!以她的才智,早已料到为期不远的下场。但她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即便死到临头,也不会束手就擒,让不论是谁都称心如意。
人们既然拿她做了色子,那么这个色子就得要他们好看。她要让那些把她掷出去的人,以及那些期待这个色子制造一个什么结果的人,不但不能称心如意,还要让他们转而成为色子。
这是一场不可预测的赌博。没有人会助她一臂之力,人人都在等着看她将如何死于乱箭之下,或如何被五马分尸。
没人能看出她那威严、木然、冷漠的脸的后面,有着何等不能与人言说的恐惧、苦恼和无告……
没有人疼爱过她,从来没有。即便一痴,不过同情而已,与疼爱毫不相干。
而命运这个“欺硬怕软”的势利之徒,连“孤独”这个词儿都不肯赏给她。人人都能躲在这个廉价词儿的后面,以招世人垂怜,她却不能。
要是能像一般女人那样哭一场该有多好。哭一场吧,哭一场吧,可她就是想哭,也没有眼泪啊……
世人,你可知道没有眼泪之痛?不,你们不知道,你们只知道对那根本不了解的世事,啐上一口带有浓烈口臭的吐沫。
想到那口带有浓烈口臭的吐沫,她的脸上,重又泛出令人无由恐惧的笑意。没有一个词儿能尽述这笑容里的杀气。
而凶气的闸门也重又合龙在她的目光之上。没有人能躲过这目光的切割、擦伤……
大概连她自己都感到了这些“凶器”的恐怖,为了掩饰还是逃避?她转过身去,从墙上抽出自己的佩剑,并将脸贴了上去。想不到在这柄冷剑上,竟感到一丝暖意。
为什么平时想不起与它亲近,这时却想起了它?是一个象征,或是一个论证,还是一个鼓励?
她的手抖动了一下,剑锋蹭过她的面颊,有血珠从脸上渗出,不甚多,可也一时不会断线。她用手掌抹下脸上的血,而后一下又一下,将手掌上的血刮在剑上。血在剑上如活物般伸缩起来,并泛出冷蓝而不是暖红的幽光。她又伸出手指,把剑上的血一再涂抹开来,想要涂满整整一把剑,可那血就是不肯流散开来。再试,缩成一摊;又试,再缩成一摊;不肯听命于她,想来也不肯听命于任何人。
那柄无论如何不肯让她的血铺陈在自己身躯上的剑,像是在问:
你就想这样将我交代?
天下可有不喋血的剑?
知也不知,喋血才是剑的灵魂?……
是啊,剑哪,剑哪,你本就该用来喋血,而不是让人们将他低贱的血在你的身躯上恣意铺陈。
死于贾南风之手的各色人等,在剑的光影中一一闪现,那些死去的魂灵,检阅似的从剑锋上滑过。她将那些死去的魂灵看了又看,该杀的杀了,不该杀的也杀了。在与那些魂灵的再次交锋中,她明白了,即便已然化作阴阳相隔的魂灵,有些事情依然无法了结。
于是她将手中的剑收回剑鞘,召来太医。太医自有致司马遹死命的药方。
刚打发了太医,便有宫人来报,说是中书令一痴去了。
她一惊。系在衣带上那块从不离身的玉佩,此时也突然碎裂。这粉色玉佩,本是当年一痴母亲送给她的,说是年代久远,不知得了哪位先人的仙气,颇有灵性,来日必会护佑她。
既然如此,怎么说碎就碎?该是与一痴有什么牵涉吧。贾南风越来越不明白,玉佩也好,一痴也好,他们之间以及他们与她之间,似乎不仅仅是纠缠不清的儿女情长,然而到底是什么关系,又不清楚了。
马上想起昨日的梦,难道一痴向她辞别来了?
怪不得她说过“本宫并未宣你进宫”之后,一痴说“只因有事拜求”。当时并未觉出这句话有什么特别之处,只觉得阴冷异常。尽管在梦中,尽管在不透风的宫闱之中,也能感到一股莫名冷风阴阴袭过。而一痴的话,就像这阴风从萧瑟的荒野中捎带而来,而不是从他口中说出。
拜求何事?没等她询问,再一抬头,他就不见了。
接着差人过去打探,自己不等皇帝下朝,先行返回寝宫。
枕边的紫檀木盒还在,她的一痴还在,静悄悄的。可是最要紧的东西,明明留也留不住地远去了。在那“远去”的声声漫漫中,自己也化作一个留也留不住的脚步,她知道,从此,她将不知何去何从地飘荡而去。
她急急地取了枕旁的紫檀木盒,再乘辇抱送到一痴的府第。
府里很安静,只二三亲朋在料理后事。贾南风挥去众人,灵堂里只留下她独自一个。
装殓后的一痴,仿佛变作了另一个人。不,他是回到了儿时,谢天谢地,再也不是那个动辄“臣……”如何如何的中书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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