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此后叶楷文像变了一个人,曾经那么明朗的生命重点消失了,他变得模糊不定,像是雨雾天气中的一道远景。似乎不在于此,又在于此,不但让人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判断,也让他自己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判断。
  如果说龟兹的经历是一场幻觉,可又确确实实留下了痕迹。
  初始,叶楷文只是厌恶女人的乳房。
  偶尔乘公交、地铁,就会买张报纸,不是为了阅读,而是为了挡住自己的脸。不是因为自己的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而是为了与他人的脸隔绝,那些陌生的脸,总是让他劳心。
  记得一次乘地铁,到站了,车身晃动一下,有人撞了他的胳膊,报纸从他的脸前移开了,在他重新把报纸挡在脸上之前,刚上车的一个女人和一个随之而来的男人进入了他的视线。女人已然不嫩,却着一件没有吊带的低胸衫,相当袒露,双肘却又似挡非挡地抱在胸前,最后落座在两个男人之间。
  女人左边那位毫无反应,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右边那位,稳坐如钟、目不斜视、礼义廉耻,而一只手的“魂魄”,却偷偷摸摸从他的裤袋爬出,爬向女人,游蛇一般爬上女人的胸脯,钻入女人双乳中间的凹处,在那里恣意游走……
  叶楷文不免笑出声来。手的“魂魄”一惊,忙游了回去,迅速回到男人的裤袋,正儿八经起来。
  后来演变到厌恶女人的肚脐眼儿。
  其实有些肚脐眼儿非常可疑,一看就是吃红烧肉长大的。而一只“两张”的肚脐眼儿和直奔“五张”的肚脐眼儿,绝对不可同日而语。可如今,这种不知今夕何夕、直奔“五张”的女人却也遍地开花。怪不得得有个消费者协会!对有些肚脐眼儿,消费者协会怕是也得进行一番整治。
  慢慢地知道,他对女人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却还不甘,直到与女人同床共枕,屡战屡败,才明白自己成了“太监”。
  
  七
  
  以叶楷文的技术来说,揭开这幅画作上的“掩体”并不很难。为避免任何水质中可能含有的酸碱腐蚀,他先用蒸馏水润湿纸面,然后手工揭下,不很容易,但也不是很难。
  揭开之后,他发现“掩体”下面不过是半幅横卷。
  是的,当然是长卷,他断定。
  如果为了藏匿,如果真怀有什么动机,那些无价可循的画卷,通常会分为两个部分,绝对不会整卷地出现在同一人手中,或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内。
  从这半幅画的长度估算,整幅画卷长约六尺。
  从纸张的质地看,应为晋代所有。它不折不扣地具备了晋纸的特征:麻料,横纹,质松且厚,想来该是北纸。张幅较小,每张宽约三十多厘米,长七十五厘米左右。因是长卷,所用纸张颇多。
  展开卷轴,大段空白后,有朱印若干。
  几枚朱印,也零落在画卷的各个角落。可以肯定,画卷不曾被很多人收藏,不过仅从几枚印章来看,还是流传有序。
  比如南宋贾似道的葫芦印,钤有二三,甚至还有一方盖在画面中央,可见占有欲之大,事隔数百年,那方印章却还冒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俗味儿。
  继而又见太平公主、著名才女上官婉儿,还有吴三桂的印章……却没见到这些收藏者的题记。
  除了贾似道、吴三桂,其他收藏者与这幅画卷的关系都似有难言之隐,明明入肉入骨地喜爱,却又躲躲藏藏,不便直截了当地确定与这幅画卷的从属关系。
  后来的后来,直到最后那个夜晚,回头看过来才想起,这些收藏者大多传奇一生、坎坷一生,没一个有好下场。至于他自己,还不是该着!
  
  随后才是画卷真迹。
  真迹后亦无名家鉴定、落款,更无作者的跋与印章。这些得以鉴定书画的依据,可以说是一概全无。
  继而想起,唐、五代至宋,题款并不普遍,更不要说之前各代,即便有所题款也是小款,寥寥数字而已,自南宋中期至元,题款才普遍起来。照此推算,这幅画卷的年代该是更为久远,无有题款该是顺理成章。
  既然从纸张质地看来应为晋代所有,而晋代还没有印章一说,那么作者大部分该使用落款名,并常常落在不大容易看到之处。
  于是叶楷文便在边边角角,那些看来像是树根、山石缝的线条中反复寻找,竟是一无所获。叶楷文之所以苦苦寻找题跋、落款名,是因为多少能从其中看出作者的年龄、籍贯,创作的时间、地点,以及为何人所作……
  更未寻到作者的闲章,所称“引首”或“压脚”是也。那虽是方寸之地,却常常浓缩着作者的意念或心绪。
  从这半幅画卷上,对这位画作者,叶楷文是无从了解一二了。当然,也许,落款名和跋都在后半幅画卷上。
  
  晋代,当然是晋代。叶楷文又想。
  看得出,作画人人品极高,尽管是半卷,已让叶楷文一惊三叹。
  大手笔,真是大手笔!
  所谓大手笔,倒不见得是篇幅宏大,或场景阔大繁复,而是说它的内涵,可以说一眼难尽其穷。
  不过,叶楷文还有一惊——
  如若沉吟一番,便见弦外之音、画外之意,虽然苏轼曾说“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然“法度”、“豪放”毕竟可及,而这幅画的弦外之音、画外之意,却是无法定义。
  可以说是一卷《侍奉图》,下棋、饮酒、歌舞升平,诸如此类……细看却又不是,里面似乎包含多少玄虚……
  叶楷文过眼的画不算少了,像这样模棱两可,不知如何解释、定位的画卷,真还是头一次。
  通篇采用意笔,只求神似,不求哪怕纤毫逼真,这正是晋代工笔画的特点。不过这一幅可算不上工笔写意,而是单纯的写意。
  用墨甚少,仅用线条制造虚实,空灵、简约、自由、纵情、恣意……颇有顾恺之的白描韵味,绝对地表现了国人在极端的自我限制下,于黑白点染中,于有意无意间,构筑了永恒的黑白之美。
  说到西洋画的现代派,不论如何抽象,也抽象不过中国画的线条,不但捉摸不定,着墨也无定局,全看作画人心境。说得玄乎一些,恐怕更要看个人的造化,可又不是“天才”那一说……
  每条线描,肥瘦相宜,明暗成趣,轻重有序。似有亦无似无亦有,似完成又似未完成,说它无形、无状、无象,却又有形、有状、有象。
  重重复叠叠,如碧水之遥迢,如苍云之聚散;云空鹤影,渺无踪迹;云沉雨散,往事故人;是焉非焉,随人所想,随人所思。
  远看一种解释,近看又是一种解释,这解释与那解释,又如此地风马牛不相及。
  似一个等待,等待未来的延续;又似一个挑战,挑战超越……
  哇呀呀,此画真是若有神助!
  比起这半幅画卷,自己以前所得,都是鸡零狗碎。
  
  横看竖看,不知不觉已是天明时分,却仍然不能断定是晋代哪位画家之作。
  这样一幅好画,一分为二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另外半卷,又在哪里?它的命运是吉是凶?……
  看来看去,又不免心生惶然。
  得到这半幅画卷,说是天幸绝不为过,可又何尝不是天数?一般说来,遭遇一个大幸运之后,随之而来的必定是非同寻常的起伏,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早晚而已,绝对不会空放。而这起伏又与他何干?……
  叶楷文不知是喜是忧,心中一片蒙昧。
  
  八
  
  哪个人遇到这种情况会半途而废?
  叶楷文马上返回北京。
  一切似乎都按老人的安排,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
  老人果然没了。算算日期,是与他见面后的几天。据说去得很安详,说是一觉没有醒来。
  那日清早,为叶楷文翻修房子的工人,没见老人按时出门打豆浆买油条。
  晌午到老人廊下的炉子上烧开水时,见炉子还在封着,就朝屋里招呼了一嗓子,不见有人应声,推门一瞧,老人还在床上安安稳稳地睡着。
  人说:“您老,都什么时候了,还睡哪!”
  不见回声,近前一看,人早殁了。
  
  老人的身世呢?
  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工作效率可与安全部相媲美的居民委员会打听,也说不出所以。
  有人说,老人的先人早年间给老主子看守宅门儿,不知看了几代,老人就随先人在宅子里住着。年年复年年,主子一家子死的死散的散,解放以后房子就归了公,由公家几个部门占用,给老人留一间算是落实政策。可他又不是房主,落实哪门子政策?
  

[1] [2] [3]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