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那么你又怎么知道,我书案上的东西,哪一样应该摆在什么地方呢?”
  “我根本不知道。就那样摆了。你说好,我又怎能说不好?”
  毛莉是个不大喜欢甜言蜜语的人,话也不多,从不好奇他的所作所为。不像从前用过的女佣,不是废话连篇,就是打探他的生活,尤其好奇为什么没有女人在这里过夜。好像她们特别希望有女人在这里过夜,而一旦有女人在这里过夜,她们也就有了机会似的。
  而毛莉,你就是给她个好话她也不怎么领情。给她好话她那么干,不给她好话,她也那么干。
  他那杂乱无章的公寓,竟被毛莉拾掇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逢到哥们儿来访,总会单刀直入地调笑他:“你是不是有位神秘伴侣,不然,一个单身男人的公寓,如何竟比女人的还整洁?”
  
  三
  
  叶楷文的书案上,除了笔墨纸张,什么装饰都没有,连一盏台灯都没有安放,为的是尽显书案的品格。
  当年他刚到纽约,走投无路,那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落魄。整天在街上逛荡,希望捡到一个什么救命的机会。
  那日又在莱克星顿大街上闲逛,却鬼使神差地进了一家寄存公司。
  起先,他不过对这张书案瞥了一眼,并没有看出它的好歹。它就那么灰头土脸,被遗弃在寄存公司的一个犄角里,压在许多旧家具的下面。那些家具哪一件都比这张书案打眼,有些甚至相当浮华,大多有些来历,比方出品的时代,说起来都是如雷贯耳。
  这些旧家具,大都是当年住在曼哈顿的人家搬离时不便带走又舍不得丢弃的,只好付一定费用,委托这种公司代为保管,待日后在某处定居再来搬运。
  人世沧桑。由于各式各样的缘由,人们不得不一件件丢弃曾经的拥有。何止是家具?哪怕是皇上老子钦赐的宝物,也只好罢手。于是这些家具就成了无人认领的孤儿,寄存公司的库房越来越满。
  曼哈顿的地价是什么地价?哪是“寸土寸金”?那是“寸土寸钻石”。所以寄存公司价格极其低廉地就把这些积存的家具,打发给愿意认领的人家。
  他为什么会在这张书案前驻足?
  世间每一事物的存在、发生,其实都有缘由,只是人们不求,或无法求其甚解罢了。
  发生在叶楷文身上所有的改变,比如,一旦想到五塔寺哪个砖缝下有个小乌龟果然就有一只小乌龟,梦见某人而某人便可能不久于人世等等,都不如他突然具有了对中国古董、字画方面的鉴赏品位——说得不好听一点是嗅觉,是独具一格、极端到位、万无一失的直觉——让他今非昔比。
  而这个改变的真正显现,正是从这张书案开始。
  
  买回家里细瞧,才看出书案的不凡。真正的明代风格,真正的海南檀木。这样的珍品,在中国内地早已难觅。
  叶楷文不是没有见过檀木,——“文化大革命”期间,在那些被抄的资本家家中。可惜那时不懂古董的珍贵,不是砸了就是当柴烧了,现在想起好不后悔。
  即便当过红卫兵,有过想抄谁的家砸开门就抄的特殊经历,也没见过如此贵重的檀木;即便见到,也不过一对“盲眼”。如果不是后来开了“天眼”,怕也只能与这张书案擦肩而过。
  拂去浮尘,书案呈暗紫色,未曾油漆,自然光泽,天生丽质。难怪那些檀木家具从来一副“素面朝天”的派头。
  他不禁俯下身去,像是高度近视,不趴在上面就无法看清;又像一只猎犬,不厌其烦地嗅着书案上的每个榫头、每块板面……竟有暗香浮动。
  看来,不仅是寄存公司不懂红木以及明代家具的风格,即便莱克星顿大街上的老纽约,怕也少有内行。唐人街上也许能有一二,但他们根本想不到去莱克星顿大街的寄存公司淘宝。八十年代初期,还是第二代移民的天下,多数从南方沿海一带过来,以开饭馆或开杂货店为生。就连他,还不是歪打正着。
  叶楷文从没期待过这样的机会再现。这样的机会,一生能有一次,已是天大的运气。
  不过人们对自己遇到的奇迹,总会有些念念不忘。而奇迹有点像美味,可以一尝再尝,不像女人,再美也有红颜老尽,不堪回首的一天。所以闲来无事,叶楷文还会到莱克星顿大街上走走,到那家寄存公司看看。
  也难免好奇地打探:书案留在这里多少年了,能否知道书案的旧主等等。
  寄存公司的人嫌他少见多怪,“我们公司的老板都不知换了多少茬儿,谁还能说出张桌子的来历?”
  也向现任老板查询过当年收进这些家具的账本,老板说早就没有了。但在他一再坚持下,老板终于在尘封的柜子里找到几本残缺不全的旧账簿。他在那浩瀚的(想必其中许多早已上了殡仪馆的花名册)名单里,终于查到一个名字:X.X.Jin。叶楷文想,这肯定是一个中国人的名字,说不定这张书案的旧主就是这位X.X.Jin。
  辛亥革命之后,王公贵族大多失去了往日的政治、经济地位,想在社会上谋个差事很难,用人方一听是满族就不聘用。为了隐去旗人身份,他们再不能保持旗人只称名、不道姓的传统,必须像汉人那样将姓名连写,才能混同汉人,去谋得一条生存的途径。
  皇族近支,大多选用“金”姓,寄存书案者,怕是皇族近支吧。
  此后,叶楷文时不时就去寄存公司查看那些旧账簿。那毫无目的的浏览,似乎给了他无穷的乐趣。
  寄存公司很快就从莱克星顿大街蒸发了,就像出现在他眼前那样突然。
  叶楷文对书案的了解,也就到此为止。
  
  说毛莉是个“宝”,时不时就给他一个意外,也包括她对这张书案的态度。
  头一天上工,彼此刚问过好,毛莉转过头来就盯上了这张书案,然后说:“啊,这张桌子在这儿啊!”口气大得、熟悉得,就像书案是从他们家搬来的。
  “你见过这张书案?”
  “当然。”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叶楷文高兴得不得了,原本是找一个清洁工,想不到却找出这样一番天地。
  “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叶楷文愣住了。这位毛莉如果不是信口胡言,就是有点儿二百五,面试的时候怎么没发现她有这方面的问题?
  
  四
  
  叶楷文一路体味、琢磨、欣赏、研究着笔下流出的字,一路不满意。不是这一点有欠缺,就是那一点有欠缺,或是结构失衡,或是下笔过猛,或是急于表达,于是难免过满的败笔……
  这时电话铃响了,肯定又是一个拜年的电话。
  竟是毛莉。难道连拜年的习俗,毛莉也无师自通吗?
  “对不起,先生,我必须马上见你!”听上去毛莉相当激动。
  一般来说,毛莉是个不大容易激动的人。也就是说,她有一种很硬的质感。
  此时,叶楷文真不想有人打搅自己的雅兴,何况他还因为今天这两笔字的不到位心里较着劲儿,“有什么急事吗?”
  “是的,先生。说不定你还会感兴趣。”
  “我?”
  “是的,先生。”
  有那么一瞬,叶楷文想过拒绝。
  但在毛莉那里,许多问题都是单纯的,单纯得让叶楷文难免感到一些滑稽,便对毛莉有了一种迁就,就像一个神志清醒的人对待喝醉的酒鬼。
  “好吧,我等你。”
  一进门,毛莉就语无伦次地说:“亨利买了一套公寓……”
  难怪毛莉那样激动,原来她的弟弟为他们买了一套公寓。毛莉的弟弟亨利是垒球明星,全美数一数二的投球手,买套公寓不成问题。可他有什么义务与毛莉共享她的激动?
  “明天我们家处理旧物,母亲让我到阁楼上清理一下,看看哪些可以处理。我在一个箱子里发现了这个东西。”毛莉扬了扬手里一个细长的卷子。
  说罢,毛莉就递上了那个残旧的、裹得挺紧的卷子。
  
  对这个卷子,毛莉并不陌生。小的时候,她和亨利用它挑过阁楼上的蜘蛛网,代替过垒球棒,也用它打过彼此的脑袋。卷子很硬,有次竟把亨利的脑袋打出一个大鼓包。亨利额头上的血管,立刻如山脉丘陵那样起伏在鼓包之上,很像核桃上的褶皱,而亨利头上的大鼓包,简直就是一枚核桃了。
  随着他们年纪一年年增长,父母也曾将不再需要的玩具一批批地与家中的旧物一起出售,一角、两角的,却从来没有想过将这个卷子出售。不论作为旧物还是作为玩具,它是哪边也不靠,可不知道为什么就保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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