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哪里是芝加哥?四叔去的是墨西哥!
但对房东怎能苛求?哪个房东也没有义务负责房客的未来,更没有义务负责房客的亲朋。这个随意的、不确切的回答,应该说是好意,看到前来寻人的女孩儿那样急迫、绝望,难道不该给她一些可以触摸的希望?
听到这个消息后,金文萱居然没有任何表示,只一味攥紧手里的小箱子。
有些人绝望至极不是哭泣而是无言,或不觉然地死下力气,或聪明才智瞬间得到生发……此时金文萱是彻底明白了,金文茜也好,乔戈也好,眼下都不能与手里这只小箱子相提并论了。
到了这种时候,金文萱也不懂得节省开支,或是找个二星级旅馆住下。
也难怪,在北京,她只去过六国饭店或是北京饭店,完全不知道也没见过前门、大栅栏、宣武门外的客栈、会馆……居然还像京城格格那样,出手阔绰,找了一家上等旅馆落脚。
她喜欢旧金山Fitzgerald酒店的高雅风情、美食美酒……满族人对酒的依恋,也未因流落他乡、前途未卜而放弃若干。
在酒店住下后,继续给家里或是乔戈写信、打电报。要命的是,无论信件或电报都得不到回音。
惯于乐观、单一顺向思维的金文萱还把这个现象归结为通讯不便,而不是发生了其他的事。毕竟轮船要在海上航行两至三个月才能一个来回,也就是说,无论如何要等上两至三个月才能得到回音。
不知道这是时代的错误,还是命该如此。金文萱哪里知道,几十年后,有一种叫做Email的东西出现,哪怕你在宇宙飞船上,一秒钟之内都可链接,难怪成了人人须臾不可离的怪物。
只是她的钱袋越来越瘪。这才开始埋怨自己对“钱”的了解过于肤浅,只知道“钱”是用来消费的,不知道“钱”是不会从口袋里源源不断、自行流出的。
等到北京汇款寄来,金文萱早因付不起房租被旅馆客气地请出了。她只得提着那个小箱子,开始了在旧金山大街小巷的漫游……
她更无从知道,除了汇款,并无寄给她的只言片语。
三
金文茜并没有马上离开。她隐身在码头上的一个货堆后面,失魂落魄、视而不见地盯着即将启程的客轮,其实是在较劲、犹豫、权衡——自己真就这样李代桃僵,将三妹的爱情窃为己有?她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随时可能反悔,不能一走了之。如果即刻离开,怕是连反悔的时空也失去了。
谁知道呢?也许一个小小的理由,就能让犹豫不定的金文茜放弃这个具有无比诱惑力的“阴谋”。比如,三妹金文萱此时若能站在甲板上,眺望并寻找她的身影。
然而金文萱是这样的胸有成竹,甲板上根本没有她的影子。她好放心、好洒脱啊,以为自己真是会朋友去了。是啊,金文萱从来这样胸有成竹。想到这里,金文茜的心中,竟涌起一丝无名的恨意。
她的心脏又跳动得如此不同寻常,像一个失去理智的人,根本不再受制于她,上蹿下跳,前翻后腾,骤然狂奔,骤然叫停。又像一个苦于言说的哑巴,终于找到这般方式,来发泄自己不知郁积了多少时日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猛然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笛鸣,竟让从来不知何为恐惧的金文茜一惊。客轮在金文茜绝对不会有所结果的较劲、犹豫、权衡中启航了。启航的客轮,为金文茜的彷徨、犹豫作了交割,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好像她的一些歉疚,也被那不得不按时启航的客轮一并载走了。
轮船的影子,又的确在金文茜的期待中渐渐消失在海的远方。良久,又传来一声模糊的笛鸣,那该是最后的告别。
金文茜抿了抿嘴,像是对自己的鼓励,又像是认可了这个告别。
一个告别——不是与三妹金文萱的,而是与一个夙愿。
什么夙愿?金文茜也说不清楚。
为什么老天“总是”让她们遭遇同一个男人?无论如何,今生今世,金文茜“再”也不会将她的意中人拱手相让给妹妹了。
怎么会“总是”?
又为什么是“再”?
难道她们前世就是姐妹,并为同一个男人较量过,最后她不得不将自己的意中人拱手相让给了金文萱?
真是无稽!
尽管无稽,一旦金文茜与金文萱在什么问题上撞车,“总是”和“再”这一类具有历史资质的字眼儿,就会不由自主地跳将出来。
金文萱不大像他们这个从荒山野岭深处走出的民族的人,完全没有他们这个民族的刚烈狂野。可经常会有让金文茜“出生入死”的事情发生,然后金文萱不明就里地眨巴眨巴眼睛,算是交代。
好比那年秋天,树上的枣子结得真好,孩子们、丫头们看着眼馋,经常让当差的拿根竹竿给他们打枣,大家便仰着脑袋、张着嘴巴等在树下。金文萱不甘与他人等抢,便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自己动手。尽管这颗石子一颗枣也没有打下,却穿过玻璃窗,打在了金文茜的眼睛上。
从不舞枪弄棒、弱不禁风的金文萱,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却扔出这样一颗犹如长了眼睛的石子,直捣金文茜的眼睛,怪还怪在这颗石子穿窗之后锐利不减,几乎让她眼睛失明。
面对母亲的埋怨,金文萱反倒委屈地说出一句具有历史资质的话:“哪里比得了砍头。”
话虽可以这么说,可毕竟风马牛不相及。
难道金文茜砍过金文萱的头,而今是一报还一报?
为什么她们总是在许多重要事情上撞车,总是让她们处在不是你、就是我的抉择中?
平时金文萱说话声音小得像只蚊子,祭祖的时候究竟先跪哪条腿也拿不定主意……那一次某王府前来相亲,哪儿哪儿也找不着金文萱,事后才知道她躲到热河一个远亲家里去了,而母亲已和对方有了约定,又是一位得罪不起的王爷公子,无奈之下母亲只得让金文茜顶替,反正她们是孪生姐妹,外人分不出所以。
不要说王爷的公子,就是与皇上相亲,金文茜也不肯了,她再也不愿意当皇后了。
什么叫“再也不愿意当皇后了”?难道她有过当皇后的难言之隐吗?
那次相亲,所幸金文茜会装疯卖傻,不动声色地移动两个瞳仁,将它们送进鼻梁,马上成了一个斗鸡眼。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无法制止,只得任凭金文茜胡闹下去。不过这一来,对方即刻就将她——实际上应是金文萱——排除在了准新娘的候选人之外。
事后,母亲教训她说:“一个姑娘家,要有姑娘家的礼数。咱们这样的人家,怎么能这样胡闹!”
“您怎么不想想,您和三妹是不是比我更胡闹?居然让我冒名顶替,要不是我顾全大局,您早穿帮了!我要是不这样胡闹,对方选上我该如何是好?三妹不想嫁这户人家,难道我就想嫁?您为什么总是这样偏心?”
说母亲“总是这样偏心”,其实很牵强。曾几何时,母亲这样区别对待过她和金文萱?当然没有,可金文茜为什么总有受到不公平待遇的感觉?
金文茜又认为,这一次代三妹金文萱相亲,最后没被相中,只是幸运而已,与被相中并无原则上的区别,所以说三妹欠了她一个大情,一个以她一生幸福为代价的大情。那么她现在李代桃僵,不说该当,至少该说事出有因吧。
今日一别,从此就是天各一方,什么时候再见,不得而知。即便最后真相大白,金文萱闹个天翻地覆,也是天涯海角了。想到这里,金文茜不免同情起来。
如果金文茜能够知道金文萱这一去便是沦落天涯,如果金文茜知道因为她的偷梁换柱,金文萱以及金文萱的后代,有了那样不同的人生,她还会这样得意吗?
就在金文茜和金文萱登船之后,乔戈急匆匆派人送信给金文萱。
正好金文茜在甲板上透气。即便头等舱也不够敞亮,让住惯了大宅大院的金文茜感到一阵又一阵憋屈。她又想在离别之即再看一眼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从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返。
恰巧家塾的儿子前来送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见到她时,那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像是卸了重任。又到底是孩子,也没细细分辨,冲着她就喊:“三格格,三格格,乔戈老爷让我给您送来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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