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乔戈受了刺激,也对金文茜十足地戒备起来,这个连自己妹妹的所爱之人都敢夺为己有的女人,对毫无血缘关系的丈夫能做出什么?
  这不是一般的疼痛,这是金文茜亲手在自己心上撕开的一个大口子。此时,她多么需要面对一个能够接受她忏悔的人。可是直觉告诉她,她不能向乔戈这个所谓最亲的人倾诉。
  他们是合谋。一个合谋者能向另一个合谋者忏悔吗?
  见她遭此天谴,乔戈说不定还会称心如意。
  金文茜早已感到,乔戈不但不是她避风避雨的港湾,说不定还是被东郭先生救生的那只狼。
  
  四
  
  金文萱默默跟在约瑟夫身后,进了约瑟夫的热狗店。
  约瑟夫把金文萱安置在卧室,自己则睡在了起居间的地板上。他太大了,哪张沙发放得下他那如希腊神话中哪位神似的身坯?
  金文萱很过意不去,表示自己应该睡起居间的沙发。不知是约瑟夫听不懂她的英语还是不肯,反正他一言不发地躺下了。
  见约瑟夫已然躺下,金文萱不便久留,只好回到卧室。
  第二天一早,还没起床,他们就明白了他们面临的尴尬。所以早上见面时,彼此都有些不知如何面对。
  约瑟夫想,这小女子即便昨夜有了着落,今天呢?明天呢?……他有能力把她留下吗?他当然不在意多一张吃饭的嘴,可是留下做什么?总得融入他的生活,不能老是这样语言不通,浮游在他以及周遭的生活之外。
  所谓融入他的生活,当然不是娶她做老婆。那么除了在店里当小工,她又能做什么?约瑟夫可没有那么卑劣,请她进来避寒、过夜,是为了找一个老婆或是小工。
  这可如何是好?
  金文萱从昨夜走进热狗店那一瞬起,也没想过就此赖上约瑟夫。她之所以跟随约瑟夫进来,不过是昨夜的权宜之计。她最迫切的愿望是回国去,可是她有钱吗?不要说买一张船票,就是吃饭,现有那点钱,怕也支撑不了几天。到了此时才明白,她早就无权享用Fitzgerald酒店的高雅风情、美食美酒了。可为时已晚。
  不过还是走吧,无论如何也不能赖在这里。
  
  早饭很丰盛,想必约瑟夫已经想到,金文萱吃过早饭就会离开,希望为她多储备一些热量。
  快要冻僵的人对温暖尤其敏感。何况这体贴又是来自眼前这个萍水相逢,分不清眼白、眼仁儿的男人,并且细枝末节到这个地步。
  金文萱赶紧起身,穿上外衣,提起她的小箱子开始道别,好像再晚一点就来不及了。
  
  很快,只过了不几天,约瑟夫就听说,有个亚洲女人昏倒在附近一条大街上,警察局只好暂时将她收留。
  不用多想,约瑟夫就知道是金文萱。不用多想,约瑟夫就到警察局去了,说他认识这个亚洲女人,并表示愿意帮助她。办理了简单的手续,约瑟夫就把金文萱抱回了家。
  当他抱着金文萱往家走的时候,就像抱着一只复活节的小兔子,此外,什么都没有,连欣赏自己做了多么慈善的一举都没有。
  偶尔,金文萱会睁开眼睛看看。她的眼睛像是瞎了,即便眼睛没瞎,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是因为过于饥饿吗?不,不仅仅是饥饿,那是没有一点希望后的视而不见。
  约瑟夫不是没有见过遭遇困难、孤独无助的人,可从没见过有人绝望到这个地步。到了金文萱这里,约瑟夫才知道什么是孤独无助,以前看到的都不能算。
  
  对于他们的第二次会面,彼此什么也没说。
  又有什么可说?情况就是这样的一加一等于二。到了现在,即便金文萱不想依赖约瑟夫,约瑟夫不想多事,也不能不接受一加一等于二这个现实了。
  约瑟夫后悔过吗?不知道,也许。
  但不是因为多了一个人需要他的供养。其实,金文萱根本花费不了他什么钱,他只是觉得多出了一桩事,而这桩事他又不能不管。不要说是金文萱,如果碰上一个男人绝望至此,他能不管吗?
  可是一个男人要比一个女人简单得多。
  对约瑟夫来说,问题就在这儿。
  起初金文萱什么也不讲,一天到晚只是守在楼上卧室的窗前看海、画船,或是写信、拍电报。
  几个月后,终于收到一封让她不吃、不喝,大病一场的信之后,才不再画船,也不再看海。
  
  等了又等,始终不见有谁回复一个字,金文萱只好给家塾写信。家塾长年住在王府,到底出了什么事,肯定一清二楚。
  家塾不明就里,将她走后王府里发生的事,一一如实禀报。这才知道,原来新娘不是她。
  回去吗?金文萱不是没有想过,可她没有一分钱。即便她有钱,她有勇气面对那个伤心地,有承受被命运捉弄的能力吗?……
  父母双亡。
  母亲为什么自缢?家塾就语焉不详了。母亲不在后,哪里还有她的落脚地?而且,二姐不是很为难吗?……
  有太多、太多的难堪无以处置啊!
  不,不能回去,即便下地狱,也只能在这里下了。
  金文萱开始学习英语。
  很长时间内,除了她自己,别人无法听懂她的英语。但约瑟夫渐渐可以听懂她说的几个单词,这让他非常高兴,毕竟他们彼此可以用最必需的生活用语沟通了。
  
  五
  
  有家归不得,并不说明金文萱想在约瑟夫的热狗店里安营扎寨。
  当初在旧金山下船时,曾在Fitzgerald酒店下榻,对那里的地形有些印象,有人对她说,那里距唐人街不远,往左、往右,再往前什么的。
  加上约瑟夫多日调教,自以为对旧金山有了比较多的了解,金文萱便急不可待地去寻找华人聚集的地方,以为在那个与故乡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地方,总能找到一方属于她的天地——哪怕是一线天呢,也比没有好。
  她居然找到了Grant Ave。的确,到了唐人街,连空气都显得熟门熟路,进出鼻孔都比平时顺畅。真是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连那些平时不大合意的汉人,都变得比在京城顺眼许多。尤其是那些别来已久的吃食,不分“青红皂白”,先吃个够再说。
  有些人在满足温饱之后就会挑三拣四。约瑟夫的热狗越来越让金文萱难以下咽,她忘记了,如果不是约瑟夫的热狗,恐怕她早就饿死街头。
  如今的金文萱已然务实许多,知道了天是高的地是厚的,却并不明白这个距离人类是不可冒犯的。以她眼下的条件,虽不可再去享受Fitzgerald那种等级的服务,可她那挑剔的习性,必经反复教训才能校正。
  
  想不到,她听不懂唐人街上的中国话。响彻大街的广东话和福建话,竟比英文还难懂。
  好不容易,在一家包子店遇到一个上了点年纪、穿金戴银、服饰艳丽的女人,很见过世面的样子,所以能通京白。
  尽管不是满人,在遥远的异邦,也算他乡遇故知了。一向矜持的金文萱,故此变得极为多话。
  谈到最后,出现了实质性的对话——
  “你在这里如何为生?”
  “有位店主收留了我。”
  “他是你的相好吗?”
  “为什么非得是我的相好?”
  “不是相好怎么会养着你?”
  “……”金文萱也不知道约瑟夫为什么收留她。
  到了这种时候她也不明白,上帝并没有把博大的胸怀赠与所有的人,而是赠与了那些特殊的人。如此这般,她对约瑟夫的关爱,也就难以理解到位。但可以肯定的是,约瑟夫收留她,绝对没有“男男女女”的想法,在与约瑟夫日夜相处的时间里,她从来没有过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单独、长时间相处的不安全感,即便与乔戈如此朝夕相处,怕也不会如此……怎么又想起了乔戈?
  见女人那样热心,她便跃跃欲试地问:“能不能帮我找个活儿干?”
  “既然生活有着落,为什么还要出来谋生?他虐待你吗?”
  “不,对我很好,只是不愿依赖他人。”约瑟夫对她再“好”,那“好”毕竟是约瑟夫给的,不是自己的。虽说自出生到现在,金文萱从没有过自己的“好”,全靠父母荫庇,而如今,就是想指望父母也指望不上了,再不谋出路,难道把自己的将来也押在约瑟夫身上?凭什么他一辈子得背着这个包袱?
  女人意味深长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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