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那曾经是妈妈的心愿。”如果不是这张纸的出现,他们几乎不提安吉拉。
“对不起,对我来说,这张纸没什么意思。”
约翰逊先生暗暗吁了一口气,安吉拉的愿望怕是难以实现了。
晚年的约翰逊先生中风在床,从此只能在轮椅上过生活。
其他两个儿子前来探望一下就走了,反正有医疗保险公司,大不了还可以去老人院。然后就是电话里的嘘寒问暖,圣诞节也会像往常那样,寄些文不对题的礼物,仅此而已……也不奇怪,大家都忙着生活。
那天,为了够取炉子上的水壶,约翰逊先生从轮椅上跌了下来,壶里的水洒了一地。地上很滑,他试了几次,都难以回到轮椅上去。
坐在地上发呆,不知如何才能回到轮椅上的那段时间里,他不得不想,怕是到了去老人院的时候。不,他不感到悲伤,即便他的家庭没有后来的变故,两个儿子哪个也不可能照顾他的晚年。自立,永远是美国人的生命特质。看看周围的老人,不论老到什么程度,最后都是在自立中结束自己的一生。
此时,门却意外地开了,托尼走了进来。强健的托尼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弄回了轮椅。
“谢谢,谢谢!你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和你谈谈去老人院的问题。”
“谢什么?不要提老人院的事,你哪儿也不去,就待在家里。”不要说与那两个儿子的态度迥然不同,也一点不合乎美国人的人之常情。
“可是……”
托尼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虽是不惊不怪,却是不容置辩、极具权威的一眼,说:“可是什么?我马上搬回来住。”原来,这里还有另一个托尼,与他从前所知不同的托尼。
托尼换了一个大尺寸的电视,又将电视摆进约翰逊先生的卧室。
除非播放橄榄球赛,托尼才会带着几瓶啤酒走进他的卧室,与他边看边饮。
即便橄榄球赛拼得火热,即便托尼喜爱的球队输了,他也会安静如常,不像周围许多球迷那样,摔桌子打板凳。
如果他问托尼:“你说,哪个队会赢?”
托尼只是笑而不答。
此外,除了帮助他就餐、洗澡、如厕,托尼不进他的卧室。尽管生活不很富裕,托尼还是请了一个护工,以便他外出工作时照顾约翰逊先生的起居。
约翰逊先生这才知道,托尼的后背竟是这样宽厚。
背着他上下楼梯,背着他上医院,天气好的时候,还会带他到街心公园散散心。更为意外的是,时不时还会带他到酒吧喝几杯。约翰逊先生没有多余的嗜好,惟酒吧小坐尔,——不是那种为白领准备的酒吧,而是蓝领酒吧。那里的豪饮才叫豪饮,别有一番痛快。因为下酒的小食,是各种嗓子里发出的、毫不掩饰的泄火——或欢快,或抱怨,或诅咒,或哭泣,或豪情万丈,或无声沉溺——汇成的声色,是缭绕的酒气、烟气、汗气、怨气……调制的桑拿,能与那些气味、声色同甘共苦一番,于心足矣。凡此种种,又像一个水泄不通的壳儿,密密实实地包裹着他。所以在这蔑视规范、推波助澜、水涨船高,说不定会被哪个因发泄至极而狂者所误伤的环境里,约翰逊先生反倒有了一种安全感。
可是回到家里,托尼又会一头扎进自己的卧室,与他毫不相关似的。
约翰逊先生难免失落。难道托尼对他关照如此,只是仁爱使然,没有亲情了?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盼望和托尼之间的亲情?约翰逊先生问自己。
弥留之际,托尼一直拉着他的手,叫了一声:“爸爸!”这是托尼第一次叫他爸爸,接着又说,“我爱你。”
约翰逊先生流下了眼泪:“我能问个为什么吗?”
“因为妈妈爱你。她为什么爱你,总有她的道理,这道理差不多也该是我的道理。”这也是托尼第一次主动提起妈妈。
托尼怎么知道安吉拉爱他?
不过约翰逊先生知道,什么都不必担心了,不论对于“过去”,还是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托尼自有道理。
托尼是什么?托尼是一块敦实的巨石。难怪上个世纪那些老房子,多半用这样的石头垒砌房子的地基。
约翰逊先生走得十分安详,也可以说是满足,尽管他根本没有闹明白,他是不是爱过安吉拉,包括托尼。
不论怎么说,安吉拉这份多余的爱,几十年来,让他伤透了脑筋。
四
第七大道那栋楼房的火势不小,为消防队的营救工作增添了许多困难。但在消防队员奋不顾身的努力下,被困在楼里的居民如数撤出。当指挥官发出可以撤离的命令后,托尼又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进行了最后的清查,看看是否还有未曾发现、有待救援的人……
果然听见一阵阵微弱、吃力的喘息和呛咳,幸亏他还没有离去。
循声而去,隔着火势,模模糊糊看到地上趴着一个活物。再向前去,但见一只狗,默默地、艰苦卓绝地向着可能逃命的方向爬着,——它显然受了伤,无法奔腾迅跑。
托尼喊道:“嗨!这里。”
它听见了,也看见了托尼,明白了这里是它的求生之路,便调转方向,朝托尼爬来,仍然是不声不响。
或许这是一只残疾狗,比如失音,不然不会在听到托尼的呼叫后还是没有求救的表示。
尽管情势危急,生命垂危,但它既不狂吠也不哀鸣,只是一味地奋力爬行。
它那默默的、艰苦卓绝的拼搏,让托尼肃然起敬。他什么也没多想,穿过火焰,抱起了它……
就在此时,一根尚未燃尽、带着火苗的巨木落下,砸在他的腿上。托尼马上知道,他的腿被砸断了。可他生生用这条断了的腿,紧抱着那只受伤的狗,“走”到搭着云梯的窗前,翻过窗,从云梯上下来了。
事后,托尼自己都无法明白,这条断腿,居然为他干出如此了不起的事情。
后有媒体记者采访,说到自己的表现,托尼说这不过是他的职责,换了另一个消防队员也会这样做。他说:“如果问什么是消防队员的职责,好像就是拯救他人的生命财产,必要时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吧。”
而且,如果没有那只狗,什么都不会发生,也就是说,他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托尼又一再声明,发现那只狗,只是撤离前的习惯使然,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自己有意为之,“你想,哪个消防队员在撤离之前,他的眼睛不会扫视一下四周?”
记者又问:“为一只狗砸断了自己的腿,关于这一点你是怎么想的?”
托尼说:“生命对我们有多么重要,对一只狗就有多么重要。”
其实,当医生为他接好腿骨、打上石膏,又为他处理了烧伤的皮肤后,第一个冲进病房的不是记者,而是被他营救的那只狗——像他一样地毛发焦煳、凌乱,腿上打着石膏。
狗儿蹿上他的病床,咬住他的衣袖,并将他的衣袖扭来扭去,嘴里不停地发出各种声音。
原来它不是哑巴。
托尼听得懂这种语言,那是天下有天良的动物在某种时刻的共同语言。托尼相信,在火焰中有着那样表现的狗,它此时此刻的情感,一定能让所有的人柔肠寸断。
“伙计,你真是一只勇敢的狗!”托尼对它说。
紧随其后的,是一位貌不惊人、连感谢的话也说不清楚的女子,一个就差一副眼镜的学究女人。否则她不会对已然十分清楚的从属关系,没有必要地自我介绍说:“嗨,我是托尼的主人,海伦。”
除了她,谁还能是这只狗的主人?
“你是说,它的名字叫托尼?”
“是的,这个名字不怎么有意思……给它起过好几个名字,它都不喜欢,只认可托尼这个名字。”
这时托尼伸出手来,和海伦握了握,自我介绍道:“托尼·约翰逊。”
海伦张大了本来就不小的嘴:“对不起,我不知道……竟有这样凑巧的事!”
“很高兴我们同名。你不觉得我们很相像吗?”
“……我和托尼都非常、非常感谢你!真对不起,为托尼让你受了伤。”
每当海伦说到“托尼”这两个字,托尼就得想一想,她是对哪个托尼,又是为哪个托尼说话,“你是说……”
“不,我是说这个托尼,我的托尼……”她忽然打住,这句话显然不大合适。
然后他们就没话可说了。为了表示她的感激之情,海伦不便马上走人,他们只得轮流抚摩着托尼焦煳凌乱的毛发。它的尾巴,随着两人轮流的抚摩,时而拍向海伦,时而拍向托尼,一副非常受用、打算就此安营扎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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