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于是躺下睡觉,明天还得忙呢。约瑟夫没有一天不忙,在这一带,他制作的热狗口碑颇佳,不过是在热狗里夹了一些炒过的洋葱,洋葱上又放了些芥末,口味就与众不同。想不到在美国求发展是那么容易,怪不得这么多人拥向美国。刚从德国来到旧金山的时候,不过推个食品车卖热狗,不久就买了这家店面。由于店面的位置好,加上与众不同的热狗,很快发展成现在这个局面,自己也安顿下来。本打算把父母接来,可是他们执意不肯,人老了,难免留恋故土。也写信给自己的情人,约她来这里共同创业,其实用不着她操心,他的热狗店已进入最佳状态。
  情人回答说,她不想来美国冒险。
  爱情是上不得保险的。近在眼前的时候什么都好说,一旦分开,与日日相向已大不同,平白就多了许多理智。理智的结果,是祝他好运,并永远将他怀念。
  …………
  可是约瑟夫的心总也安定不下来,翻来覆去怎么睡也睡不着,只好起身,再次向窗外望去。噢,她还在那里,天哪,她没走!
  街上,甚至连流浪汉、酒鬼、不三不四的人都没有了,他为这个女人的安全担心起来。也许是这忧虑给了他勇气,他快步下楼,走了出去,弓下身子,轻声而又果断地对金文萱说:“如果你不介意,请到我的店里休息吧,夜深了,我担心这里不够安全。”
  显然她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不过明白了他的好意。
  这是金文萱第一次如此近前地面对一个西方男人。她朝俯身向己的男子望去,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在光线不足的暗影中,更是一眼到底,就是撸起袖子进去捞,也捞不着什么的透明,又像一处无遮无拦、任人随意进出的门。
  金文萱没有感到惊恐,经过这些意外之后,还有什么可以惊吓她?
  
  二
  
  二姐金文茜只说去去就来,好像遇到了什么熟人,她的朋友从来就多。可是直到开船,她也没回到舱里。不过金文萱没太在意,也许二姐和朋友聊上了,而且聊得十分投机,这也是常有的事。
  金文萱稳坐舱内,或修饰一下凌乱的衣着、头发,或整理整理随身携带的行囊,取出所需,放入暂时不用的物件,并不知道与她息息相关的事正在发生。
  金文萱乐观单一的顺向思维,经常使她处于不知祸之将至的状态。“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古训,似乎是对他人而言,对她却格外优惠,绝对不会生出什么瓜葛。
  好比此时此刻。与乔戈的离愁别绪虽然没有完全过去,但相逢的期盼已经掩盖了她的忧伤,至于这个期盼最终能否实现,是不必多虑的。
  只盼乔戈一切顺利。而她不懂得,乔戈的顺利,就是父亲的灾难。
  别指望金文萱会在金文茜与乔戈的关系上发现什么可疑的蛛丝马迹。也就是说,她根本没想到她们姐妹二人同时爱上了乔戈,更想不到在对待她和金文茜的问题上,乔戈坚持的并不是非某不娶,而是“贼不走空”。
  …………
  
  到了晚上,还不见金文茜的踪影,金文萱才有点着急。
  终于去找船长,请求帮助找人。船长查了查乘客名录,金文茜的名字赫然在目。
  船长说:“如果还在船上,就不用担心。”
  “可是几个时辰过去了,我一直没有见到她。”
  “她说过熟人在哪号舱吗?”
  “没有。”
  “知道那位熟人的姓名吗?”
  “不知道。”
  “既然如此,只能逐个儿舱去寻找了。”
  等到凌晨时分,船长才告知说:“每个舱都找遍了,没有金文茜的人影。她该不是没上船吧?”
  “上船了。”金文萱肯定地说。
  船长看着金文萱,想不通如今竟还有这样没头没脑的女子:“或许熟人根本不在船上,她去会熟人误了船?”
  …………
  听到这里,金文萱的脑子顿时像被抽空。
  
  当初金文萱并不想到旧金山去投靠四叔,如果不是二姐金文茜和乔戈鼓动,不论父亲说什么她也不会动心。
  只因乔戈的前景不妙。至于如何不妙,她也不很清楚,总之他说不妙就是不妙。
  乔戈鼓动说:“现在只有到国外避一避了……你先走,即便到了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去的,何况是去投靠四叔!等我了断这边的事情,马上就来,那时我们就是自由人了!”
  不论从公、从私,乔戈都认为远走为上。时局动荡,尽管许多人看好孙中山,但革命未必成功,他与共和党牵涉颇深,一旦事情败露,肯定脱不了干系,刺杀摄政王那笔账不是还没算清?再说到“私”,王爷绝对不会同意他和金文萱的婚事,如果到了旧金山,任凭谁的鞭子再长,都是莫可奈何的事了。待到时过境迁,木已成舟,无论公、私难题,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化解。
  至于二姐金文茜为什么也极力撺掇她去投靠四叔,金文萱就不清楚了。也许因为二姐本就是个喜好新奇的人,找个理由出去玩儿玩儿也无不可。
  父亲之所以让她们投靠四叔,恐怕有他长远的考虑。大清眼看难保,虽说大家照常上朝下朝,内里早被蛀虫蛀空。孙中山的势力不可等闲视之,据父亲看已成定势,而他自己又是一把多病多灾的老骨头,放在哪儿都没有前途可言,即便改朝换代,又能将一个行将入土的老骨头奈何!至于子女的未来……还是出走吧,这样做的又不是他们一家,好在那边还有四叔接应。
  行前不久,父亲把她们招到跟前,尽管咳喘得十分厉害,还是勉强把话说完:“风声日紧,你们还是走为上策,四叔在旧金山领事馆里做事,他总不会亏待你们。家里还剩有一些值钱的东西……不带走怕也留不住。”
  他横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母亲,母亲马上抱过一个锦缎包裹的轴子和一个黄缎包裹的小包。将黄缎包裹层层打开,少不得珍宝之类。对那些珍宝,父亲并没有怎么过眼,而是郑重地拿起裹在锦缎里的一个轴子,慢慢展开,原来是一幅画卷,但已拦腰裁断——
  “……不是什么名人之作,不过,出自晋代,价值就足够了。世道已经变成这个样子,谁知道将来大家会怎样……裁为两部分的意思你们都懂,不用我说。家里是不能靠了,鞭长莫及为一说,‘社稷不保’才是根本,今后你们姐妹二人相依为命吧。”说完就挥挥手,让众人去了。
  
  还是船长提醒金文萱:“要不要与家人联系?船上可以打电报。”
  她这才想起,应该给家里或给乔戈打个电报。
  电报倒是打过去了,可是一直没有回音。也许因为是在船上,一切比不得陆地。
  船长安慰她说:“别着急,电报我会不断地发送,直到对方收到为止。”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金文萱,这才开始接受人间烟火的训练,懂得了焦急,并盼望赶快到达旧金山,想着到旧金山就有救了,四叔自会料理一切。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船上人声鼎沸,乱了方寸的脚步震得甲板咚咚作响,金文萱只得走出船舱看个究竟。
  问了几个人,谁也没心思答理她,再问船上的茶房,才知道大清亡了。
  船上的乘客有人高声叫好,有人哭天抹泪,不知今后没了皇上的日子如何是好……
  有没有皇上跟金文萱的关系不大,反正她已离开了大清国。可不知为什么,这个动荡,使丢失金文茜的严重后果更加凸现,好像二姐也跟着没了的皇上一起没了,不是暂时,而是彻底地没了。这该如何是好?
  再去找船长给家里发电报,船长就有些搪塞:“现在京城肯定乱成一锅粥,电报局营业不营业都难说,不过我尽力就是。”
  金文萱立时想起平日里读过的那些文白夹杂的小说,“浮萍”之类的字眼儿,于她眼下的处境,再合适不过。
  
  就这样惶惶不可终日地到了旧金山,码头上根本没有见到前来接应的四叔。
  只好自己硬着头皮闯。所幸跟着金文茜念了几句英文,略知一些生活用语,按着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四叔的家。
  当她看到墙上那个门牌号码与手中的地址无异时,一身的负担和不安顿时卸给了那个号码,马上在廊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但是房东说,四叔刚刚搬走不久,好像是搬到芝加哥去了,也许因为大清帝国驻旧金山的领事馆撤销,或是新领事馆不再任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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