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安吉拉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包括如何处置他们的儿子托尼。
既然是他的骨肉,法院有权要求他认领,总不能丢到孤儿院去。再说孤儿院也不会接受,毕竟这个刚出世的孩子是有父亲的。
如果把托尼丢给孤儿院,约翰逊先生也不能接受。从孤儿院出来的孩子,大部分会有各式各样的心理问题,这些心理问题必将影响他们的一生,很可能是他们一生不幸的源头——如果安吉拉不是在孤儿院长大,这些事也就可能不会发生。
可约翰逊先生已经是两个成年儿子的父亲,他不得不与两个儿子讨论如何接受这个新来的儿子——这个使他们想起可怕的往事,并使他们失去母亲的“标志物”。
儿子们沉默着。不接受这个托尼,天主教徒们将会因不仁慈而自谴自责;接受这个托尼,于情于理都过于艰难。
儿子们不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约翰逊先生能够理解,毕竟他们母亲的遭遇他是有责任的,就连朋友、邻居,有一阵子也疏离了他。
最后大儿子说:“你自己决定吧。”
好在两个儿子都已独立,用不着他费心,也用不着跟他住在一起。于是他接受、抚养了这个一生下来就失去了母亲的托尼。毕竟,他是托尼的父亲。
即便死到临头,安吉拉也没有放弃寻找生身父母的固执。她郑重地把那张说不清、道不明的纸,留交法院收存。
法院问约翰逊先生愿意不愿意将这张纸与托尼一并收存,他避之唯恐不及地说:“就按安吉拉的意思,等托尼长到十八岁的时候,由孩子自己决定如何处置吧。”
那真是一张带来祸害的纸。
三
此后,约翰逊先生带着小儿子托尼,远离芝加哥,来到纽约,在第五大道上一栋豪华公寓里做了门房。
纽约真是个好地方。
在纽约,约翰逊先生和托尼,就像两枚细针插进了泥沼,谁也不认识他们,谁也不想打听他们的过去。
如果没有那件怪事,应该说约翰逊先生和托尼的生活风平浪静。他们无声无息地活着,既不富裕,也不愁吃穿。
人到中年的约翰逊先生不可能不需要女人,也不是不想再婚,他对安吉拉的感情不能说没有,可与通常的两情相悦相去甚远。如果不是安吉拉闹得天翻地覆,他与安吉拉的婚外恋,绝对不会让他如此刻骨铭心。爱情一旦烈得过了头,就会变质。那种感情还能叫爱情吗?那叫窒息、打劫,哪个男人消受得了!
严整、极具安全感的约翰逊先生,常会让女人兴趣有加。
男女之间,两心若是相许,难免没有缱绻的夜晚。那些夜晚,即便欲仙欲死、酣畅淋漓,大都平安无事,但只要进入实质性阶段,绝对翻车。
好比有个交往一年多的女人,当约翰逊先生决定与她结婚时,对方却突然得了失忆症,不要说和他结婚,连他是谁也认不出了。
又有一位宜家宜室的餐馆女侍,约翰逊先生与她已经步入教堂,婚礼也进行到了交换戒指的时刻,待伴郎打开盛有婚戒的盒子时,两枚婚戒却不翼而飞。新娘一怒之下,转身奔出教堂,成了货真价实的逃跑的新娘……
尽管在他人看来这些事顶多是神神怪怪的意外,只有约翰逊先生自己知道,哪里是意外,绝对是事出有因。
约翰逊先生不能不想起从前。当他和妻子做爱时总会有电话铃声响起,哪怕是深更半夜。不接听电话,电话铃就响个不停,拿起电话,又没人讲话……这些事件,尽管前前后后相隔多年,却给了他一种一脉相承的感觉,让他惊骇万分。
失忆症也好,不翼而飞的婚戒也好,还都算不得什么,要是她们当中谁再来个意外身亡,可就不得了了。
他绝望地想,其实他一直生活在一种被人监控的状态、氛围中,想想安吉拉有关“侵权”的理论,以及她那“维权”的固执,这种监控恐怕一直会延续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为止。
这不但彻底打消了约翰逊先生再婚的念头,就连他的一夜情也受到了影响,从中得到的欢愉,也越来越打折扣。
此外,约翰逊先生和托尼的关系始终半生不熟,亲近不起来。尽管他们已经一起生活多年,他仍然觉得托尼与自己毫无关联,不知如何对待这个儿子,所谓骨肉、血缘,只是理论上的概念。
不知道托尼有没有这种感觉?应该有。约翰逊先生从来没有听见托尼喊过他“爸爸”,而总是非常正式地称他“父亲”。
约翰逊先生似乎有太多的禁忌。到底什么禁忌?他也说不清楚,如果托尼不对他说什么,他不能,也不便问。
父子之间很少交谈。托尼的家长会,约翰逊先生参加的次数也很有限。
如果他不给托尼买点什么,托尼从来不向他索要。
托尼也不曾像别的男孩儿那样,要求约翰逊先生陪他踢一会儿足球,或是打一会儿垒球;晚上睡觉,道了晚安后就自行睡去,从未缠着约翰逊先生为他读一本儿童读物……
本以为青少年时期的托尼会像所有人的青少年时期那样让他头疼不已,加上安吉拉天不怕、地不怕的秉性会不会遗传给托尼也说不准,约翰逊先生先就担忧起来。谁想到托尼在学校里的成绩不错,从不与人斗殴,也不像那些问题少年装模作样地吸烟、酗酒以示叛逆,但也不大与同学交往,好像一下子就从婴儿跨进了青年,中间没有过渡。
托尼英俊、高大,永远一副不慌不忙、神闲气定的样子——
即便走在街头,也常有女孩儿答讪,毫无必要地请求帮助:“先生,对不起,我的鞋带开了,能不能帮我拿一下手里的东西?”
或有女孩儿发出不知真假的惊喜:“好久不见了,怎么样,一起喝杯咖啡吧!”可托尼根本不认识这位“好久不见”的故友。
还有些,连理由都不准备,撞撞他的肩膀,说:“嗨,交个朋友。”
托尼是来者不拒,可对自己的言行相当负责。也就是说,他从未答应过什么,也不兑现什么,上来就讲清楚,目前没有结婚的打算。与心血来潮、先干完再说的安吉拉完全不同。
…………
似乎样样都让约翰逊先生为托尼感到自豪。
对于过去,约翰逊先生只字不提。对托尼来说,“过去”顶好是死去了。可从托尼的某些言行来看,他对“过去”非常熟悉。
好比有样事情,让约翰逊先生颇为挂心。
托尼迷恋博物馆,没事儿就泡博物馆。如果托尼对博物馆的喜好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倒也让人放心。没有,托尼没有明确的偏好、倾向,各种各样的博物馆,哪一个都让他着迷。所以在约翰逊先生看来,托尼对博物馆的痴迷,像是一种寻找,是连托尼自己也不清楚目的何为的一种寻找。
心怀“过去”的约翰逊先生,难免为此多虑。
万一托尼在哪个博物馆里,又看到一张什么要命的纸,那将如何是好?
又,大学毕业那一年,托尼居然被好莱坞星探看中。但他断然拒绝了这个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选择了消防队员的职业。
问他为什么,他说:“对我来说,电影明星没什么意思。”
“消防队员有意思吗?”
“火灾给人们带来多少不幸啊!”托尼深思熟虑地说。
听到这里,心怀“过去”的约翰逊先生不禁黯然。
是什么契机使托尼做了这样的选择?难道安吉拉的父母真是葬身火海,而她又是火里逃生?有些事情,好像必须经过一代又一代的验证、一代又一代的确认,而最后能不能确定下来,还很难说。
难道安吉拉未了的一切,还要托尼来负责到底?这是谁分派给托尼的责任?
不过有件事又让约翰逊先生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托尼是不同的。
托尼十八岁那年,法院将安吉拉留下的那张说是绘画也可,说是一张奇怪的纸也可的东西,交给了托尼。托尼把那张带来祸害的纸放进阁楼,此后,这张纸再也没有露面,托尼更是不再提起。
“你不打算继续探究它的根源吗?”约翰逊先生问托尼,——不如说是试探。
这张纸绝对是个不祥之物。从内心来说,约翰逊先生希望托尼永远不要掺和安吉拉的寻根之梦,谁知道在毫无结果的寻觅中,托尼会不会重复他和安吉拉的悲剧,或遭遇其他不幸?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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