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他居然谈起天来。底气不足,但并不妨碍兴致逐渐高涨起来。有鱼肝油顶着呢。他给孩子讲对对子的故事。他说是明成祖燕王。先生(老师)给他出的上联是“风吹马尾千条线”,幼年的明成祖出口便对曰:“日照龙鳞点点金。”先生失色,不敢再教。怎么回事,听不懂?听他的口气就知道他注定了日后要做皇帝。还有清朝的张之洞,七岁便进京应试,主考官见他年幼,不让考,说是我先出个对子你对对。上联曰:“南皮县顽童七岁”,分明是调侃张之洞的。张之洞口占答曰:“北京城天子万年。”主考官也肃然起立,再拜之。
静宜劝他不要说这么许多话,还是多休息,他不理。又说他们班一个书呆子,先生出的上联是“书声传庭院”,书呆子答的是“琴韵满高楼”,果然此人只会寻章摘句。另有一恶少,上学也是净不及格。先生出的上联是“鱼与熊掌皆所欲也”,他对道:“鸟跟螃蟹都没逮着”,令老师亦忍俊不禁。
您对过什么对子呢?倪藻问。
“我吗?”倪吾诚的面色突然暗淡了。他小声说,像自言自语:“先生出的是:‘十室之内必有忠信’,我对的是‘九州以遐岂无佳人’。”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
当天晚上,刚刚好转的倪吾诚的病情又明显恶化了。他满头冷汗,心跳气短,腹泻不止,只觉得快要虚脱。静宜埋怨他中午说话太多,倪萍提醒说爸爸一下子吃鱼肝油如注,太多了。鱼肝油瓶子上的说明书写得明白的,每日2—3次,每次2—3滴。对前一个批评,倪吾诚不说什么。对第二个批评,他绝对不信,而这样的排斥科学营养生活方式的意见来自自己的刚刚九岁的女儿,使他觉得分外难过。
度过了难熬的一夜,第二天凌晨时终于睡熟了,一觉睡到十点,他觉得好了许多。他挣扎着又拿来了鱼肝油,这次倒是没有那么多,大概注入嘴里的有八至十滴。咽下去才一小会儿,一个打嗝全部鱼肝油都翻上来了,混合着酸、苦、臭的胃里的液体。好一个倪吾诚,脸孔都煞白了,他咬紧牙关闭紧嘴,运足一口气,居然把翻上来的鱼肝油复方液又反刍般地咀嚼着吞咽了下去。这种对于鱼肝油,对于一切科学知识的忠诚,应该说是精诚,也够得上感天动地了。
之后倪吾诚的病体日益康复,康复得相当快。倪吾诚认为这里鱼肝油起了重大的作用。倪吾诚提出来想吃一点“实着”一些的饭食了。静宜烙了饼,预备了大葱、黄酱和芝麻酱,又炒了两个鸡蛋,弄了一小碟咸水腌芫荽。熬了一锅红薯(玉米面)黏粥。把黄酱和芝麻酱搅和在一起当菜吃,这是静宜的一个发明,她相信这样吃又下饭又省钱又好吃又长劲,这是静宜的“鱼肝油”。倪吾诚则极爱吃大葱抹黄酱(不带芝麻酱的),爱喝红薯黏粥。他兴致勃勃地出声地吃着,连说话都改了腔调,完全恢复了童年时期孟官屯——陶村一带的乡音,连笑声也变成乡下式的了,绝对没有任何一点欧罗巴的影响。他兴奋地说:
“都说我馋,其实我并不馋。其实我很容易满足。一个大葱抹酱,一个红薯黏粥,这就够了。我不是穷奢极欲的人。孔子说‘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贤哉回也。’”
说到这里,他又摸摸倪藻的脑袋,颇有感触地说:“当然,我相信,你们长大了会有好日子过的。中国不会老是这个样子的。世界不会老是这个样子的。但是我希望你们长大了以后不要忘记,我相信你们是会记住的。在你们的童年时候,用黄酱抹点芝麻酱就是最好的菜了。还有战争。还有日本人。真不应该让你们的童年这样度过呀!”他呜咽了,噙着泪。
他接着说:“俗话说,嚼得菜根香,百事都能成。”说着,他搛起了一个腌芫荽的根子,嚼着吃了。倪藻和倪萍也就学着样各自搛了一个菜根,努力地吃掉了。
吃着饭他和静宜商议了过些天托朋友找事(职业)的事。在谋取到新的职位以前,他说他要翻译一批外国哲学家的著作,他要“卖文为生”。静宜很赞成。
在收到大学校长解聘信的时候静宜的心情很矛盾。这个解聘,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的解聘无疑是对于倪吾诚的一个惩罚。没有这样的惩罚倪吾诚就只能不知天高地厚、不计后果地胡闹下去。只有给他一个狠狠的打击,使他无路可走,使他饿肚子,他才会有所收敛。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才会变得老实和现实一些。他才有可能听进她的话。他才有可能和她过下去。因此,解聘是她期待的,解聘带来的是希望。同时,她毫不怀疑她的“败祸”对这次解聘所起的促进作用,这是她的胜利,虽然看来倪吾诚没有觉察到也没有猜测到这一点。这倒使倪吾诚显得可爱了些。
另一方面,同样现实的是解聘不仅是对倪吾诚的打击,也是对于她,对于全家的打击,使本来就困难的日子变得更加困难,只能大家一起挨饿,只能靠典当和变卖撑着。原来倪吾诚虽然不甚可靠,每月发了薪总还或多或少地给家里留一些。现在倒好了,倪吾诚需要她养活。她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这话她无法和孩子们说,更无法和倪吾诚说。无论如何,倪吾诚的“抱歉了”与“对不起”是一种改过自新、浪子回头的表示,这使她的生活突然出现了新的光亮。她完全懂恩威并用的道理。打得再凶、闹得再凶,她不是为了糟害吾诚,而是为了把吾诚拉回到自己的日子里边来。现在,就更应该多恩着点,要让他死心塌地地回过头来。人活一辈子,做人的道理千千万万,但她看来最重要的就是死心塌地四个字。既然生下来了,活了,除了死心塌地地活下去,还能怎么着?
在倪吾诚养病期间,也是在他们的和好期间,静宜来到西屋,与姜赵氏、静珍在一起的时候,说起吾诚丢了职业的事,难免有一些牢骚:“败祸,败祸!最后把自己败祸了!败祸得连饭都吃不上了。”
姜赵氏和静珍十分敏感,她们立刻反击:“吃不上饭了可别赖我们!是你自己气成了那个样子,恨成了那个样子!你要是护着他我们不挡着,天天逛窑子又不花我们的钱。我们给他钱也早给过了!我们吃饭不吃饭你用不着操心。你吃不上饭可不是我们闹的!”
“这是说吗呢?谁赖你们了?”
“赖不赖的跟我们说不着。”
“说不着怎么样?就说了,就说了,偏说。光知道败祸,不知道后果……”
“你怎么那么不要脸?你寻(读xín)了个吗行子……”
由于忧郁,由于压抑,由于匮乏,由于空闲,由于缺乏调剂和刺激,西屋里的火药味儿总是那么足。
最后三个人都气哭了。大哭一场以后又互相温存一番:“唉,你也是太急了,说话多不好听呀!”“可不是嘛。”“其实,咱们娘儿几个,谁跟谁,吗对吗呀,说了归齐,还不是你为我,我为你呗!”“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要不是年头赶的,也不至于吵吵这些呀!”“再也不吗啦,再也不吗啦,咱们相依为命,就都忍着点吧。”
又有了笑,又有了哭,又有了吵闹,又有了盼头。日子也就可以一天一天地过下去了。
倪吾诚的体格一天比一天地好起来。康复中的倪吾诚最大的愿望有两个,一个是吃点好的——毕竟仅仅有鱼肝油是不够的。一个就是洗澡。
在倪吾诚激动地宣布他最爱吃大葱抹酱和红薯黏粥以后,静宜为他做了许多次大葱抹酱和红薯黏粥。其频率差不多达到了五天一次。这是过分的、绝对的与机械的忠诚讨好吗?这是由于贫困而顺水推舟地应付凑合吗?这是对他的嘲弄、换一种方式——来整治他吗?倪吾诚判断不出来。
可怜的人!可怜的生命!可怜的躯体!可怜的肚子!可怜的肠胃!他倪吾诚的需要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啊!这渺小的需要又是使他多么的痛苦,多么的折磨着、嘲弄着、摧残着他的灵魂和志气啊!为什么一个人要承受这么多没完没了的、众多而细小的,却又是无比沉重的欲望的重压和折磨?如果他可以不必为这些渺小卑微可悲可笑的小事情而操心、而受苦,依他倪吾诚的体魄,他的才气,他的热情,他的喜新求新尚新的进取精神,他的进行抽象思辨的兴趣与天性,他何尝不可以是中国的康德,中国的尼采,中国的笛卡儿?他何尝不可以做出经天纬地、治国平天下、划时代创纪元的贡献?难道他活着就是注定了为无法正常地活下去而受苦,为自己的最低等的要求的不得满足而伤心,挣扎在死亡线、毁灭线上吗?悲夫!即使是达尔文,让他连吃一个月大葱抹酱和红薯黏粥试试!没有火腿,没有腊肠,没有猪排,没有熏鱼,没有黄油,没有牛奶,没有干酪,没有金枪鱼,没有咖啡,没有糖,连茶也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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