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然后是填写履历表。主要靠“却之”。一连三天,静珍梳妆打扮以后便凝神静气,研墨调笔,练习小楷。边练习边叹息久久不理文墨,颇为荒疏了。“迎之”一旁侍立,颇觉恭敬。倪萍姐弟俩走进屋室也都屏神静气,觉得佩服。“却之”练习写下的一张张小楷,被两个孩子拿去欣赏品味。第四天才正式写履历。果然小楷写得一丝不苟,柔中含刚,立即被校方看中。然后是呈报,然后是托人情,然后是焦急地等待。最后果被录用,一致认为是姜却之先生的书法之功。姜迎之先生第一次主动吩咐倪藻去给姨母买酒买花生豆五香熏豆腐干祝捷。却之也是第一次真心“却之”,说是就要成为新式职业妇女了,岂有喝得醉醺醺之理。
先是两个或共同或轮流去上班。后来迎之行动渐渐不便,主要是却之去上班。这不仅给家里带来了收入,也带来了希望、生气与新的生活领域。她们还带过两个女学生到家里玩。中学生,在倪藻眼睛里就是很大很大了。两个高中女生一个剪着短发一个梳着辫子,她们教两位姜老师唱流行歌曲。唱了“漂洋过海卖哟杂货”又唱《天涯歌女》,唱了“玫瑰玫瑰我爱你”又唱《花好月圆》。四个人唱得你走完调我走调,一起走完调便格格地笑。
静珍每天早晨的梳妆程序仍然没有改变。仍然是庄严的与悲愤的。也许时间缩短了些?也许自言自语的时候痛骂的话少了些、自吹自得自思自叹的话多了些?也就难说了。
从学校还来过一个花白头发的女老师。她说话带点口音,却之与迎之论证推理了半天试图证明她们也可以算做同乡。她们留她吃了饭。倪萍对这位老师印象特别好,她一会儿给这位老师端水一会儿给她坐的椅子上加一个椅垫。吃饭的时候老是冲着这个老师笑。也许来客人是太稀罕、太可贵了吧?
吃饭当中,在学校做事多年的同事向二位生手介绍了担任图书、仪器管理工作的窍门。主要是其中有哪些油水,可以怎样不露形迹地昧下一些物品,或者自用,或者送人——转卖则要非常慎重,因为容易露马脚。却之和迎之频频点头受教,心领神会,感激涕零,承认自己确实没有做事的经验,不懂得做事的道理和学问。听“大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真是“人情练达皆学问,世事洞明即文章”啊。有经验的“大姐”介绍完经验发表感想说:我们都是老实人,又胆小,我说的那些,也无非是零零碎碎,小小不言,根本就什么也不算的罢了。真遇到那手腕高强的,石头里头也能榨出油来!咱们中国,不论清朝皇帝袁大总统,也不论蒋委员长汪主席,谁坐江山也是这样。中国能不亡吗?中国不亡,宁有天理乎?
送走客人,却之迎之姐妹继续讨论体会客人的指导,感到五体投地。但又都说,此人太精太坏,不是好东西,今后倒不用防别人,头一个得先防着她!临睡觉时静宜忽然又想起来,便说了倪萍一顿。来个客人你那么热乎干什么?要来个客人就这么侍候那还怎么得了?又不是你爹又不是你妈你干吗那么孝顺她?说得倪萍极为丧气。
过了一会儿,倪藻刚刚入睡,又听到了母亲的感慨:你爸爸要说不是个东西。可这一类的坏心眼儿他是一丝没有!他但凡有这位老师的十分之一的心眼,他早发了财了。这样的社会,这样的人,活该咱们娘儿几个倒了血霉!
倪藻梦见了爸爸,轻飘飘地,微笑着。长胳臂长腿显得多余。说话像在他耳边吹气。
爸爸这个人,又可怜又可恨!你说他上吊的时候,脖子有多疼啊!咯噔一声,立时就死过去了,脖子勒出了一大堆血。哪有这样的,哪有这样的……从那天起,我晚上都不敢出屋。我老觉得有一个人吊在我们的门前。
倪藻把自己的梦告诉了姐姐。姐姐评论叹息,说起爸爸自缢时的惨状。她说话的那个样儿,就像父亲自杀的时候她在身边。就像她自己上过一次吊似的。
她又说,如果那一次父亲真的死了,他就会变成吊死鬼。吊死鬼都吐着长长的舌头,因为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是活活地憋死的。他们的舌头因为失去血色而变得发白。白色的舌头,这有多么吓人。这样,吐着长长的白舌头的父亲的魂魄便不能安宁,他将夜夜在他们身边逡巡。他不会原谅妈妈、姨姨和姥姥,他肯定要把她们一个一个地吓死,捉走,捉到地狱里去。捉到地狱以后他们还要打官司,他们还要打离婚。他们要找阎王爷判定谁该下油锅,谁该拦腰锯断,谁该下辈子掏(投)生为一条狗,一只狼,一只猫头鹰。
谁也不会可怜谁,谁也不会让谁的。不论活着还是死了。
这就是刚刚过了十岁的倪萍的结论。
倪萍说这些话的时候两眼发出一种邪热的光,使弟弟觉得害怕,使弟弟想起“你个人着”的仪式。这种仪式在姥姥和姨姨回家乡一趟时便自动取消了。此后也再没恢复过。
除了唱流行歌曲就是唱戏。迁移到新居以后,他们的隔壁有一位老态龙钟的罗锅老太太。老太太姓白,在旗,每天早晨沏一壶香片茶,慢慢地呷茶,从来不吃早饭。白老太太抽水烟袋,呼噜呼噜呼噜,像一只熟睡的猫,倪藻一直闹不清那呼噜声是从水烟袋容器里发出来的还是从白老太太的胸腔里发出来的。
白老太太虽然哼哼唧唧地衰老了,但她说她是戏迷也是牌迷。虽然她喉咙嘶哑,声似破锣,唱起什么来一会儿咳嗽一会儿断气,断断续续像发疟子,但她坚持说:您听这个味儿!别的都是假的,味儿是真的。有的人又有脸子又有嗓子,又拜师又票戏,还学会了拉胡琴,说得出各种曲式,他就是学不上这个味儿,他一辈子唱不出味儿来。不信,您听听我这个味儿: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她居然把这两句“西皮流水”完整地唱出来了,确实像是有点什么味儿。但是身子已经很重的静宜提出,过去她们不是这样唱的,她学的戏词儿是: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道边……
“什么叫大道边呀,大道边哪儿是京戏的词儿,您唱梆子去吧您哪……”白老太太不屑置词一辩。静珍直?她妹妹的袖子,怕是对年高德劭艺精的白老太太有什么不敬。
于是姐妹俩依依顺顺地学着白老太太的味儿唱起来,唱的是“大街前”,不是“大道边”。
倪藻完全听不懂“大街前”和“大道边”的含义。他一直以为“大街前”是“大姐钱”,“大道边”是“大刀鞭”。而且,他受不了这词和这调的重复。她们一遍又一遍地唱下去,一天又一天地唱下去,也许是一代又一代地唱下去,让你听了想上吊。他不喜欢苏三,就像不喜欢白老太太。苏三是什么人呢?就是这样一个呼噜呼噜地吹着(他以为是吹着)水烟袋的无所事事的罗锅老太婆吗?
唱累了白老太太就骂儿媳妇,骂得挺逗趣也挺活泛,头一次听时连倪萍姐弟俩也觉得引人入胜。
骂完了,老太太想起来问:倪藻他爸爸呢?
倪藻心怦怦跳起来。他想逃走,他怕妈妈和姨姨趁着白老太太骂儿媳妇的气势有来有往地骂一回父亲。偏偏白老太太紧紧地搂着倪藻,倒像跟他有多么亲热似的,倒像倪藻是她嫡亲重孙子,她刚刚给他买了糖人儿似的。
然而倪藻完全多虑了,没等静宜说什么,静珍已经回答:“我妹夫在上海,铁路做事,当科长哩。”
“就是就是,”静宜接着说,“在上海,铁路上,当科长哩……这不是,前些日子还来信呢……他也忙,也不常写信。他有个老娘,一大家子人,负担太重呀!”
后来倪藻费了好长时间好大劲并且经过亲自询问母亲和姨姨才弄清为什么要这样回答。刚搬过来不久,人生地不熟,为吗把实话都告诉她?实话告诉她传出去不是让人瞧不起、让人看笑话、受人欺侮吗?但也不能显得咱们家庭的状况太好了,那传出去房东不算计咱们,给咱们长房钱?你要知道,姨姨说,人生一世,难啊!穷了人家瞧不起你,富了人家算计你。这就叫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最后这两句谚语,静珍是用湖广韵类乎“叫板”的腔调念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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