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爸爸你去,爸爸你走!”倪萍厉声说,倪吾诚不敢多话,只好不放心地离开了倪萍。
倪萍继续哭,哭得别人也都落下泪来了。
倪藻慌慌乱乱地劝慰姐姐说:“不论是谁,所有骂你的那些个话,那些个誓,全不算了,全不‘着’,你别哭了,全不算,全不着!”
“全不算?全不着?”倪萍圆睁着眼睛问。
“全不算!全不着!”回答异口同声。
“你说,着不着?”倪萍突然跳起来,跳到姥姥的跟前,抓住姥姥的胸口,大喘着气说。
“快说不着,快说不着!”静珍和静宜协同催促。
“不着不着一千个不着一万个不着!”
“要是着了呢?”倪萍穷追不舍地问,她的表情更可怕了,使见过各种世面的姜赵氏打了一个冷战。她毕竟是最疼爱自己的外孙女的啊。然而,方才倪萍回忆起的,骂倪萍最多的也是姥姥。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要是着我一个人着!”姜赵氏发狠地说。
“好!你个人着,你个人着,你个人着,你个人着!”倪萍伸出自己的鸡爪一样的右手,用食指指着姜赵氏的鼻子反复强调说。然后,“你个人着”似乎变成了一种咒语,倪萍越念越快,听起来似乎是“你哏着”,然后听起来变成了“哏着哏着哏着哏着哏着……”倪萍半闭着眼,千遍万遍地念着。
整个的姿势和语言是如此奇特,静珍强忍地通过鼻子笑出了声。
半闭着眼睛念咒的倪萍却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姨姨的从鼻子眼里发出的笑声立即被她听到,她放开姥姥,坐在地上又疯狂地两手乱抓乱挥,两脚乱蹬乱踹地哭了起来,泪水和鼻涕满身满衣满地。
众人都骂静珍,静珍也发了狠,她喝道:“是我的不是了,我自己掌嘴!”说着她就要自打嘴巴。倪萍一跃而起,用方才对待姥姥的同样的姿势揪住姨的胸口,指着姨的鼻子,如法炮制地问完了“着不着”并获得了满意的答复以后,“你个人着”,“你哏着”“哏着”地念起咒来了。
大约进行了三分钟,大家肃然凝神静坐。然后又转回到姥姥这儿来,没再提问,只是找补着又念了数百遍“哏着”。然后是对母亲。最后是对弟弟,弟弟也绝不例外。倪藻胆战心惊地承认了自己过去骂过姐姐的一切话等于骂自己,认可了“个人着”。最后他又强调说:“不光我骂你的我着,不论是谁骂的,要是着也是我着。还不行吗?”
“不许说‘还不行吗’!”倪萍哑声叫道,她的眼睛又圆起来了。倪藻连连称是。
一一进行完“反骂”程序后,倪萍站在西屋当中,像轰鸡一样地摊开两手向上向外轰,一面轰一面叫着“噢——什,噢——什”。她自己解释说,她这样来驱散人们骂她的、威胁着她的生存、纠缠着她的灵魂的那些个话誓。
然后稍稍平静了下来,然后打水洗脸。然后弄来一点炉灰,倒在地上的鼻涕和泪水上,守一守,扫出去。然后倪萍准备睡觉,叠自己的被窝。她忽然把自己的被子叠成一个小方块,而且叠得整整齐齐,用手拍,用手量,扽边抻角,一丝不苟。静宜对她把被窝叠得这么短这么小提出异议,她厉声道:“少管!”她的脸上显出了不惜再进行一次决战的表情。没有人再敢说什么。人们悄悄离去。倪萍就这么着钻进了小方被窝,缩成一团度过了除夕之夜。
从这一晚上起每天晚上临睡前倪萍都要来这么一次,把妈妈、姨、姥姥、弟弟叫到西屋,提问,“念咒”“轰鸡”,叠被,所有的“功课”一丝不苟。稍有不如意便号啕大哭,大年下这样干,强悍如静珍者也一筹莫展。初二晚上“念咒”的功课已经快完成了,静宜叹息了一声,说了一句:“我的妈哟!”立刻全不算了,重新哭,重新闹,从头做起。倪萍的脸色铁青,绷得紧紧的,饭也不怎么吃了。一个儿童而能有这种脸色这种表情,确是令人战栗。倪藻干脆认为,他的姐姐要死了。和她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初三有一个女生来找倪萍,倪萍见了同学倒还有说有笑,并无异常,叫倪藻心情松宽了些。那位女同学一走,倪萍的面容神态立刻恢复到了铁青状。倪藻真觉得难受极了。
应该送倪萍去医院。倪吾诚这样提出来,受到了大家一致的反对。要去医院你应该先去,静宜说。是的,我也该去的。在中国,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是有精神病的,吾诚愤然说。在你那个外国呢?你那个外国好?我看你那个外国三分之二的人是疯子!静宜反唇相讥。“说得好极了!”吾诚兴奋起来,“十多年了,你还没有一次说过这样聪明的话呢!”倪吾诚真诚地赞叹说。“我真想啐你!”静宜答道。
倪萍的这一段插曲给倪藻的内心留下了巨大的创痛感。他这才知道了语言的厉害,骂人的厉害。后来他长大了,他也知道了“大批判”的厉害。他搞语言学,他始终认为这是一个极有意义的专题,应该研究一下各个民族语言中的骂,包括诅咒。“大批判”也是一种诅咒,政治诅咒。这里也反映文化,反映民族性,充满着独到的乡土色彩,包含迷信,包含性压抑与性野蛮,包含着阿Q主义……
倪萍的例行功课像阴云一样遮盖着这个小院子的天空。但这样的功课居然也被接受下来,习惯下来了。每晚他们聚在西屋,不动声色地接受倪萍的功课,完成以后该说什么说什么,该笑什么笑什么,该吃喝什么吃喝什么。只要在功课进行中保持肃静(功课进行中是绝对不容许轻忽不敬的),功课完成后他们的表现如何倪萍并不介意。作为对于“骂誓”的反驳,也许这项功课不是完全不可以理解的。这是一种神经战,一种神经对神经的抗议。但叠被窝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要十分钟、二十分钟,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地叠被窝?为什么必须叠得那样整齐、见棱见角见方?为什么叠得那样小,完全不顾自己的身高?看到倪萍这样一个十岁多了的孩子钻到那么小的被窝里简直让人觉得痛苦和残酷。简直像是对身体的强制变形和收缩,像是一种最残酷的刑罚。你简直无法相信她会、她要、她非在这样小而方的被窝里睡觉不可。不论当时还是以后,这都使倪藻觉得百思不得其解。他曾经试图与姐姐讨论一下这件事。他刚张口,姐姐便回过头来翻了他一眼。姐姐的面容和眼光立即冻结了他的舌头。
时日迁延,倪萍的例行功课渐渐趋于平淡重复单调,似乎开始变成习惯性的应卯,不再具有初时那种惊心动魄的气氛了。倪萍的提问与“念咒”所需时间,已暗暗减缩了许多,之后的叠被窝,也稍稍不那么认真、不那么齐整也不那么狭小了。倪藻觉得庆幸,正像这个灾难是莫名其妙地发生的一样,它也将稀里糊涂地消却了。
就在这个时候,正月十五元宵节后的一天,当倪萍用正常多了的神态向姨姨“提问”的中途,姨姨突然要打嚏喷(读fèn)。静珍打嚏喷与一般人不同。每次打嚏喷前,她先感到鼻腔、口腔、眼皮、颧骨和整个面孔的奇痒,好像有一团棉花堵住了她的鼻孔。她窒息,她硬是打不出这个嚏喷来,越打不出嚏喷越憋得难受,越憋得难受越觉得奇痒。奇痒像一条小蛇在她脸上盘旋,于是她的眼睛下面鼻梁两边的肌肉一抽一抽地收缩,收缩得眼睛左挤、右挤、两眼一起挤,然后一种痉挛性的收缩在整个面部运行。每遇到这种状况,姜赵氏无反应,静宜和她的两个孩子却看着她忍俊不禁,不由得会笑将起来。静珍打嚏喷的前期动作,竟成了孩子们欣赏的一项“乐子”了。
经过大约三秒钟的奇痒动作以后,静珍开始一面收缩面部肌肉一面舐舌头和下意识地啐唾沫。这样再有大约一秒钟,才啊——嚏一声,打出一个嚏喷来,使观者也随着长出一口气,分享了她终于打出嚏喷的痛快。
但还时不时的有另一种情况。静珍忍受了以鼻孔为中心的令人发指的奇痒,她做出了各种逗人喷饭的怪相,唾沫一星半点,然后两星一点地啐了……却终于没有打出嚏喷来。这是何等的遗憾啊!
这次倪萍对静珍的提问已经快结束了,静珍忽然要打嚏喷。她的鼻梁两侧的肌肉开始抽搐,但倪萍一下子没有看出来。姨姨忽然拒绝回答她的提问了,这使她痛苦和愤怒。“你这是干吗呢?你干吗不言语了呢?”她痛苦地嚎叫起来,推她姨姨,摇她姨姨。她姨姨说不出话,又因为她的干扰而不能做到顺利地继续并加强她的面部肌肉运动。她直瞪着眼看着外甥女,一声不吭,活像故意装聋作哑。倪萍哭了,并且拿她的脑袋顶她的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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