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不下于对美食的要求的是身体的清洁。冷汗、热汗、尘土,倪吾诚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周身的汗毛孔被一个又一个地覆盖了、堵塞了。他憋闷,他发黏,发痒,他闻到了自己的身体的恶劣的气味,真是一个“臭皮囊”啊!这样的臭皮囊怎么能算人呢?
他终于有足够的体力出外去澡堂子洗一个澡了。他说他要带倪藻去洗。他说倪藻还小,身材又瘦小,他们去洗池塘,父子俩只占一个位置,他只需要交一份钱,再加一点零头算是小费就可以了。这个设计感动了静宜。她本来想说服吾诚在家里打一脸盆热水洗洗就行了,可以省下洗澡的钱。父子俩花一份钱的设想却是有诱惑力的,于是她拿出来变卖典当换来的、省吃俭用地消耗着的钱。
谢谢了,谢谢了!倪吾诚给静宜行了一个礼,带上倪藻去洗澡去了。
直到许多许多年以后,在倪藻访欧期间去过了史福岗先生家,会见了史太太,回忆起自己儿时的一些事情的时候,这次洗澡仍是他印象最深刻,最先忆起的往事之一。如果在中国也拍一部叫做《父子情深》的电影片,如同在欧洲有过这样一部片子一样,一定要把父亲带着儿子去洗澡的场面拍在里面……
也许他更小的时候父亲就不止一次带他洗过澡,但那些回洗澡的事都淡忘了。他永远不能忘记的是这一次。是在那个深秋的明亮的下午以后,是在父亲重病以后。“倪先生来啦”,“倪先生里请”,“倪先生这边请”,他们一进澡堂子门,就受到伙计们的欢呼欢迎。“倪先生,怎么老没见啦?出门啦怎么的?”“倪先生有点不舒服?您贵体欠安了?那可保不齐的,您得在意点儿!”“倪先生您来壶茶?龙井?香片?滇红?高末?好,高末一壶,两碗!”
北京人本来最喜欢把一些名词动词“儿化”的,茶叶末儿,口头上也是这么说的。偏偏在正式说起喝茶买茶卖茶的时候,不说“末儿”,而只说“末”。“高末”(决不“儿化”),显得特别庄重,因而就有点可笑了。
倪吾诚还是绷得住的,不苟言笑地要了“高末”,而且向伙计明确,他们父子俩只要一个位置。
倪藻却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他也不好意思当着伙计的面脱光衣裳,露出自己的瘦小肮脏的身体。但父亲已经这样做了。看到仪表堂堂的父亲脱掉衣服以后变成一个他心目中的骷髅,那突出的肋骨,那弯曲的○形腿,那细小的踝骨和那尖小无肉的屁股,他只觉得说不出的惭愧乃至恐怖。父亲帮着他脱衣服,父亲的肮脏身体接触了他的肮脏的身体,这也使他觉得别扭而且厌恶,他躲躲闪闪,脸都红了。
但倪藻终于脱掉了衣服,让伙计把自己的衣服与父亲的衣服一起挂到了头顶高处。来到澡堂,就由不得你不脱衣进池下水。
倪吾诚领着儿子走进了大浴室,湿热的蒸气令倪藻喘不过气来。地又滑。一个又一个赤裸裸的发育不良的身体,青筋和红肉,脚趾和毛发,都使倪藻觉得紧张。池子里的水是那样热,好可怕呀,怕不是煮人剥皮的场所?特别是“木床”上躺着的赤身裸体的人,正由另一个只在腰部系了一条毛巾的人摆布、揉搓,把全身擦得像胡萝卜一样的通红。倪藻不知道这叫做“搓澡”,他的感受倒像是正在进行屠宰解剖。而他自己呢,瘦弱不说,脖子黑不说,全身的皴已经起得如鳞片。他无法不为自己的身体,为父亲的身体,为所有的身体而自惭形秽乃至自我厌恶。
这时父亲已经下了三个池子中温度最低的靠外的那个池子里去了。他叫倪藻也下来。倪藻却畏畏缩缩地不敢下。“太烫了!”倪藻说。于是只泡了半分钟的倪吾诚又探出了身,他坐在塘沿上,先用自己的蘸了热水的手掌在倪藻的小小的脊背上拍,再拍他的胸,他的屁股,他的腿。倪藻一开始有些躲闪,但后来拍得他格格地笑起来。倪吾诚也高兴了,开始把热水撩到儿子的身上。头几次撩水时,热水花一触到倪藻的身体,倪藻就要神经质地抖动一下,缩一下脖子,然后他又格格地笑出了声。热水已经撩了一会儿了,父亲一把把孩子拖到池塘里,倪藻尖叫一声从温水里跑了出来。于是倪吾诚格格地笑了,他终于经过耐心的劝说、示范和一系列适应准备的完成,与儿子并排躺在温暖的浴池里了。
倪吾诚给儿子搓泥。热水一泡,用大拇指一搓,倪藻身上的泥成条成绺成片成卷。他告诉孩子要特别注意搓肘部、膝部和腋部及手背、脚跟脖颈及耳后的泥。打肥皂和洗头时又出现了一点小小的问题,满头的肥皂沫在冲水时侵犯了倪藻的眼睛,倪藻的眼睛杀得厉害,他龇牙咧嘴,使父亲嘿嘿笑个不住。父亲一笑倪藻就急了,他差不多哭了起来,边哭边伸手打他的父亲。终于,头上的肥皂冲净了,眼角上沾带的肥皂水也擦干了。
洗完澡倪藻只觉得神清气爽,身轻如燕,飘飘然如一步便可登天。父子俩在用了几次手巾把,喝了几次“高末”,剪了指甲趾甲梳了头以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澡堂子。
“洗澡真好!”倪藻赞道。
倪吾诚听了高兴,继而又觉鼻酸。
同样体味到清洁的轻松舒畅的倪吾诚却因沐浴而益发感到了腹内的空虚。他和孩子从浴池出来往家走,经过路口的一个烤肉店。他闻到了那冒着油烟的肉香味和松脂燃烧时的香味,他看到了一个个吃完烤肉走出来的容光焕发、嘴唇油乎乎的脸和一个个准备去吃烤肉的眉飞色舞的脸。他似乎已经体味到了那酒与烤肉的美味,他不由得舔了舔舌头,似乎唾液、胃液、肠液都在大量分泌。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肚子里,也出现了空荡荡的运动,空洞洞的两边的胃壁正在互相摩擦,互相消化。他想起家乡对这种状态的形容——馋得馋虫都快出来了。
什么是馋虫?因为肚子里有个虫才使你贪馋难忍吗?倒是很生动也很准确。他现在的难受劲儿恰如有一条虫在脏腑之中屈伸奔走,辗转起伏,难熬难忍。
然而“馋虫”是没有的。如果一个人见到美味就从嘴里冒出什么“虫”来,那只能是寄生虫。绦虫与蛔虫,都有可能从寄生虫患者的口中吐出来。他想起家乡的茅房里、粪坑里的一条又一条蛔虫来了。
我们活得像猪一样。眼泪蒙上了他的眼睛。
倪藻看着父亲,看呆了。虽然他只是个孩子,然而他看出了父亲是在馋饭馆,馋烤肉。他怜悯父亲,也轻视父亲。父亲那种馋样真是又动人,又卑微。父亲的嘴在不自觉地嚼动着。像倪藻和姐姐养过的猫。那只可怜的小猫总是吃不饱。当人们吃东西的时候,它便紧盯着你,当你咀嚼的时候它的嘴也随着一动一动,好像你的嘴与猫的嘴紧紧相连着一样。你心疼了,你把你的已经放到口里的东西抠出一点点,给了猫。猫感恩地激动地喵喵叫着跑了过来,闻一闻,没有吃,仍然看着你。你吃的东西是太差了,没有办法被一只猫所接受。后来这只猫到天堂里去了,它的尸体就埋在他们的院子里。
在这一霎时,高大的父亲变成了一只瘦小的猫。就要死了的猫。
倪吾诚看着茫然无语的儿子更感到钻心的痛苦。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没有出息的父亲啊!一个连带自己的儿子去吃一趟烤肉都做不到的父亲,究竟有什么理由要存在呢?
任凭天塌地陷黄河倒流吧,这一顿烤肉一定要吃。倪吾诚的因为澡堂子里的热气而变得红扑扑的脸又变得铁青了,他悲愤而又庄严。
“走,我们到这边去。”他拉着孩子的手,指着另一个方向。
“哪儿去,不回家吗?”
“去看一个朋友。一个很有学问的伯伯。”
“不,我不去。”
“我们只去十分钟。”
“不,我不去。”
“去吧,听话。回来的时候,我给你买一本童话集。”
“不,不。你不要买。你没有钱。”
“然而我能有钱,”倪吾诚激动地抓住儿子的手,“你应该相信你爸爸能够有钱……我求你,我的孩子,我们走一趟,离这儿不远。我们坐两站电车。然后我们坐十分钟……”
他们到了杜慎行家。穿堂屋里是满盆的菊花,金黄色的与淡绿色的,白色的与紫色的细瓣与粗瓣,这种悠闲的美丽使父子俩都觉得难以相信。向右走,便是杜公会客的书房。已经安装了取暖用的“新民炉”,洋铁烟筒擦得亮晶晶,屋里温暖如春,炉上有一个哼哼地吟着诗的铁水壶。靠北一面墙全是顶天立地的书架,放满了各种书,大部分是线装。屋里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的气味。这么多书,使倪藻兴奋和崇敬得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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