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这个故事给倪藻的印象真切而又深邃。他一次又一次地体验着那老年的痛苦,青年的意气,希望的遥远,诱惑的险恶。他好像本人走到一个怪石嶙峋的山谷中,他听到了各种魔怪的叫声笑声。他一次又一次地考验自己,能战胜艰难困苦、恐怖孤独和难以抑止的诱惑吗?有时候他的结论是能,他能够,他就是三儿子,他把活命水泼到石头上,凝固千年的石头复活了,变成了一个个活泼热烈的生命。全世界还有多少这样的等待了、渴望了千年万年亿载的冻僵了的、挤扁了的、压硬了的,失去了语言、情感、温度和运动的灵魂!原来每一块石头便是一个这样不幸的灵魂!他要去解救这些灵魂,他要去帮助这些灵魂,他要让他们听到金丝雀的仙乐一样的歌声!即使他在寻找活命水、解救众石头的路上失败,即使他不但没能够复活石头而且自己最后也变成了一块冰冷坚硬沉重的石头,但是只要不放弃寻求活命水的努力,不是总会有一天找到这活命水,总会有一天解放包括他和他的亲人们在内的石头的吗?
  这样一种感动是太强烈了,他的瘦小的身躯似乎容纳不下这强烈的感情与博大的忧思。他只是和姐姐说说罢了。说着说着,他忽然问:“姐姐,你爱中国吗?”
  倪萍不知道他的话的含义,含含糊糊地点了一下头。
  “我长大了一定要爱国。我愿意为了中国去死!我们的中国太贫弱了!”倪藻流着泪说。
  除了说说,除了幻想着那金丝雀和活命水,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倪藻也跟着姥姥去逛庙会。他喜欢看练把式的,可惜这些人说得多,练得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且说的那话使你觉得他马上就要练给你看,结果害得你一站一等就是老半天,他还在那儿说呢。
  终于也练了几招,使倪藻大为兴奋。他回到家里,站到铺板上模仿着耍吧起来。没有几下,忽然头重脚轻,头朝下从铺上栽到了地下,把脸都摔破了。父亲感叹地说:“太缺乏营养!他的食品的热量不足!头部供血不足!站都站不稳!让儿童过这种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这是犯罪,这是犯罪呀!”
  倪吾诚感慨激昂,倪藻却觉得反感乃至讨嫌。他是一个人,不是一只猫或者一只狗,不应该当着他的面评头论足,摔了就是摔了,用不着营养长营养短,上哪儿弄那么多营养去?摔破了脸你最好拿一瓶二百二十来,或者一块橡皮膏,如果没有药品和用品,你安慰两句,胡噜胡噜脑袋也行。妈妈就是这样的。“胡噜胡噜毛,吓不着,胡噜胡噜背儿,吓一阵儿。”这是家乡的童谣。所有这些都没有,却在那里夸张地喊什么“犯罪”,不全是废话吗?这种感叹除了败坏自己也败坏所有的听到他的感叹的人的情绪以外,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吗?
  倪藻脸伤以后有两个晚上没有看课外书。他盯着爸爸喜爱的横幅,如读天书,一个字的意思也不懂。难得糊涂的难写作“”字,就更让倪藻糊涂。“”是什么呢?一定是“鸡”的另一种写法。鸡又有什么糊涂的呢?
  “这是学问,”倪吾诚说,“就是说,一个人该聪明的地方就要聪明,该糊涂的时候就要糊涂。”倪吾诚给倪藻讲了一些儿子听不懂自己也没懂的话。
  他搞不清父亲。
  毕竟是一个平静的冬天,是倪藻的记忆中唯一一个平静和睦的冬天,是倪藻记事以来中唯一一段和父亲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一个冬天。父亲译书译文,成天不断地查字典。有时候父亲睡得很晚。倪藻睡了一觉了,醒来尿尿,看到父亲还在灯下查字典。阳历年以后,父亲又找到了新的事由,是在一个中学兼一些课。他按月把薪水交给母亲,这使全家洋溢着一种喜盈盈的气氛,虽然父亲和母亲每天都要吵几次,有许多争吵与他有关。
  “吃饭的时候不要吧唧嘴。”当倪藻吃得正香的时候,父亲会发出这样的告诫。
  “他爱吃。”母亲辩解说,而且示威般地边吃边把嘴弄得吧唧、吧唧地响。
  “这样的习惯不好!”父亲又说。
  “你的习惯多好!”倪藻在心里说,父亲的干涉破坏了他的吃饭的兴致。何况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这时倪吾诚咀嚼和吞咽的时候发出了一些声音,“您也在吧唧嘴!”倪藻兴奋地指着父亲。
  “不要用手指别人!”又是新的训诫。
  “你说话专门爱指着人!”母亲揭露说。
  父亲显然要发作了,但是他看了一眼郑板桥的书法,便死皱着眉头忍了下来。
  “天太冷了,把我的手冻坏了!”倪藻放学以后,伸出冻红的小手在火炉上烤,叫苦地说。
  “不要烤手,”父亲又告诫了,然后发高论,“这算什么冷?在黑龙江,在西伯利亚,比北京冷得多。还有北极呢,北极圈里有住在冰房子里的爱斯基摩人。世界上的一些先进国家,每年都派人去北极探险……小娃娃不应该怕冷。”
  全是废话!倪藻判断着。
  母亲已经搭了碴:“你说这些个管吗用?你个当爸爸的不说是给孩子置一件新棉袄新毛衣,也不说是给孩子置一顶新航空帽新毛窝。他这一身,能上北极吗?你上过北极吗?为了省煤我少往炉火里添几块你就发脾气呢,倒让人家上北极!”
  倪吾诚低声自言自语:“愚昧,彻头彻尾的愚昧,简直像白痴……”他的声音自己也听不见,更不敢让别人听见。
  倪吾诚没事时还常常让两个孩子站给他看,走给他看。他要检查他们的脊椎骨是否挺直,两肩是否保持了水平,腿是不是罗圈,走路时脚是不是有内八字或外八字。
  这使两个孩子讨厌得发狂。他们不能容忍这种侮辱性干涉性的所谓关心。倪藻甚至于开始怀疑父亲与母亲的和解究竟是否好事了。当父亲与母亲势不两立时,当父亲常常不回来或者虽然回来他们也奉母亲之命躲着父亲时,他们的生活不是自在得多吗?
  还有整套的繁文缛节与理想主义的高论。见到哪个人该叫叔叔,见到哪一个人该叫伯伯了。什么时候该说谢谢,什么时候该说对不起,什么时候又该说再见了。哪一个词用词不当了。哪一条有趣的新闻并不可靠啦。冬天睡觉的时候也应该开窗户,天好的时候应该到户外做日光浴啦。应该学会自己动手制造文具和诸如——幻灯箱。更应该从小学会跳舞、骑自行车和开汽车……有一些无孔不入的“应该”像投向姐弟俩的一根又一根捆人的绳索,而另一些“应该”则犹如白昼说梦……接受父亲的“教育”是怎样的痛苦,怎样的一场灾难啊!
  “你爸爸有神经病,”静宜的评论和对孩子的教育倒很干脆。“不用理他。”她补充说。
  倪萍和倪藻都乐于接受母亲的观点。
  越在家里呆的时间长倪吾诚就越喜欢自己的两个孩子。越喜欢就越关心。越关心就越发现了那从小就暴露出来的种种短处,令人痛心!倪吾诚早就与别人谈论过,救中国只能从救婴儿做起,七岁再教育或者六岁再教育甚至五岁再教育,晚了!越喜爱和关心自己的孩子便越要教育,越教育便越使倪萍和倪藻不喜欢自己的父亲。
  倪藻开始把自己的幼小的却是饱满的精力和幻想投向读书。离他的家所在的胡同隔三个胡同,有一座叫做“民众教育馆”的小院子。里面只有一个阅览室,座位坐满可以容纳三十多个人。他第一次去“民众教育馆”是在下学以后由一位高年级同学带去的。由于他年龄过小,刚一进阅览室就听到一声严厉的警告:“小孩儿不让进。”是坐在“柜台”后面、里首的几架书前的一位不搽脂粉、面黄肌瘦的中年女人发出的。倪藻吓了一跳,心惊胆战,面红耳赤起来。“他是来看书的,”大同学说。“没有小人书,”女人说。“我不看小人书。”他争辩说。
  大同学教会了他查索书卡,卡片上传出一种陈年纸墨的气味。一次可以借两本书,他借了《冰心全集》和叶圣陶的童话集《稻草人》。
  中年女人不信任地盯着这个孩子,不情愿地拿来了书。倪藻是在这个女人的专注的、严厉的目光的压力下读他平生第一次从图书馆借的书的。也许她以为我是来偷书的,防着我逃跑?倪藻想,他读起书来如坐针毡。而且,有那么多不认识的生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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