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这些思绪,这些话像泉水一样地在她的心头喷涌。她思前想后,翻来覆去,自己都为自己的善心善行以德报怨所感动。如果换一个地位想想,实在想不出谁能做得比她更好。一个路人,一个陌生人也会为她的善行所感动。而她换来的是更阴狠的毒手。尤其使她堵得喘不过气来的恰恰在于细想起来,倪吾诚又不是真正的流氓、地痞,像她气急了骂的那样。凭良心,倪吾诚对待三亲六友、同事同学、对待外国人、对待下人(伺候过他的人)也还都可以。有的还很不错,他谈不上有多么坏。唯独对于她,唯独对于对待他最好的她,怎么就这么丑恶、这么恶劣呢?
想来想去只觉得浑身打战。特别是心跳,好像不是一下一下地跳,而是不停止地震颤着中间夹着一跳又一跳,心脏震颤得发酥发麻。骂完了以后,千言万语在心头,却再说不出话来。夜里躺在床上,眼睛都不想闭。半个小时上一次厕所。不知道身体里什么时候贮藏了这么多水,怎么可能排出了这么多水。没喝那么多水呀,哪儿来的水呢?是不是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变成水分排出?
第二天光剩下了喝水。喝一口,再喝一口。喝一碗,再喝一碗。整整两天,静宜没吃任何东西。每天只是不停地喝、尿,喝水与上厕所,倪吾诚发现了这个情况,吓了一跳,问是怎么了,静宜不答。
第三天,静宜叫洋车出门,找了“晃悠”大哥。她大哭了一场。
第四天,静宜静静地对倪吾诚说,你看多不容易呀,众人都为你出力,总算为你找到了新的事由,又体面,又挣钱,又可你的心。咱们不能肉头呀,咱们请一桌席吧,把为你找事出了力的人都请一请。
那钱……
钱有,我给你留着呢。再穷也不能白求人,再穷也不能让人白受累呀。
那……敢情好了!那太好!那最好不过了。
那你就不用操心了。我给你置办。你就一心一意上朝阳大学上任去吧。
多谢了。
不——客——气。
于是,这个星期的星期六晚上,倪吾诚先生与倪太太在“神仙居”设宴答谢有关的乡亲朋友。
静宜这一举动使倪吾诚喜出望外。吃席而且是由他做东,这实是他梦寐以求而始终难以实现的事。这既是物质的慷慨享受,又是精神上的慷慨享受。“神仙居”果然成了神仙世界。宅院式的建筑,相连的院落,花盆里的迎春花,院角的翠竹,院里弥漫着的酒香肉香葱香糖香,都令人沉醉。这环境很不错,他满意地对静宜说。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就是要隔一段时期到饭馆和朋友们一起坐一坐。当然是为吃,吃是很重要的,是生命的需求也是文化。当然了,还有交际。一定要有社交。从小就要学会过一种健康的、文明的、开阔的社交生活。见了生人扭扭捏捏,是中国人特别是女性最丢人的毛病。人是社会的动物嘛。这并不是说求人办事了,就要请人家吃一顿。这不是主要的。社会的人,人的社会,每个人要在社会上站住脚就一定要与社会上的人多建立友谊,多联络嘛。说起来我也很惭愧了,还不是没有足够的条件,要不然……
几天进食饮水不正常,瘦了一圈的静宜听着这她并不陌生的一套,默不作声。只是在他最后说到“惭愧”的时候,她的震颤后终于不再震颤,就像已经挖走了已经空洞了的心,突然又痛苦地震颤了一下。
客人们陆续到了。头一个便是赵尚同,微笑着,晃悠着头,全身上下清洁得不可思议。由于是请别人吃饭,倪吾诚觉得自己似乎比平时高大了些,以至看到处处压他一头的赵尚同也并未感到多么压抑。相反,他热情地凑上去寒暄。哈哈,赵兄,能来赏光,实在感谢呀,府上都好?医院买卖好吧?哈哈哈,赵兄真是三头六臂,能者多劳……
然后来了史福岗。倪吾诚更高兴了,热情地讲了一通洋文,史福岗倒都是用中文回答的。然后来了与他有一面之交的矮矮的律师。倪吾诚心一动,莫非他也为我找事由出了力?也可能吧。反正为了朝阳大学的差事,静宜托了许多人。其实用不着找那么多人的。
客人来齐了。主方除了倪先生、太太还有倪藻。大家入座,互相谦让,最后公推赵尚同坐到了主宾席上。布菜搛菜,举杯祝酒,互相道贺。冷盘过去以后上辣子肉丁,青辣椒油亮如翡翠。焦熘肉片,丰满而又玲珑剔透。干炸丸子焦脆烫口,木须肉的葱花与酱油香气打鼻子撞脸。客人们齐声叫好,说是“神仙居”菜做得不错。然后说到李万春的新戏,说到陈云裳的电影,说到耿小的的新书,说到黄河里发现了美人鱼,美人鱼一跳老高,露出了鱼尾。后来又说到门头沟煤矿有一位塌方中砸死的工头,在家停尸三天,结果第四天凌晨,天还没亮,诈尸了,尸首站了起来追一个小偷,追出家门四十米,小偷吓死了。
上来了最后一道大菜,两样做。是一条大鲤鱼,一半烧了呈银色,一半做汤如乳汁,极为鲜美,使宴请情绪推上高潮。这时又端来甜点,山东风味的“三不粘”。灿黄如金,光滑如玉。
倪吾诚咂嘴舐唇,谈笑风生,其神采为数月来所未有。
赵尚同把筷子一撂,皱了一下眉。
静宜刷地站了起来,还没说话,先哭了。
众人正吃得津津有味,都怔了。
倪吾诚正在喝汤,喝得太香,沉醉了,他在头几秒钟竟没有觉察到餐桌上的风云突变。
“很对不起,”静宜边哭边说,“今天请各位来本是为了酬谢大家,让大家高高兴兴。可我有几句话不能不说,我请你们主持公道,我请你们原谅我的冒昧。”
静宜的用语的文雅与外交风度,使倪吾诚大为惊讶。
“……各位能相信吗?就在给姓倪的他找到了新的差事的时候,就在靠变卖我仅有的私产帮他养好了病的时候,就在我怀了第三个孩子的时候,他要……跟我离婚……”
静宜痛哭失声,座上客闻之变色。文雅的话结束了,静宜哭着,倒吸着气,一句一句把她想了多少天多少夜,腹中说了几十遍几百遍的话都说了出来……她控诉了。
倪吾诚面色苍白,像被几根钉子钉在了那里。他看看静宜,再看看客人,再看看杯盘狼藉的餐桌,定在了那里,完全丧失了反应能力,更不要说自卫或者摆脱困境的对策了。
这个消息对于倪藻同样是爆炸性的。母亲的哭声话声使他心如刀绞。但他竟然没有哭,因为这一类场面他毕竟是见得太多了,他为之疲倦了。他只是小声劝着:妈,别哭了。
全场神色最自如的是史福岗。他只是在开始时惊愕地看了一眼哭出声来的姜静宜。然后他目光稍稍往下收了收,看着桌上的菜,看着自己的脚尖,表示沉默,表示不想听取或者干预旁人的私事,这大概也是一种西方的“非礼勿视”吧。也表示他认为这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当然懂得并身体力行绅士们的格言,真正的绅士不在于不闹出什么事情,而在于别人乃或自己闹出什么事情的时候不以为意,若无其事。只有最细心的人才能从他的细微动作特别是耳朵梢的震颤上看出,他虽然超然,却仍然在认真地听。
静宜的哭诉是动人的。任何人听了她的话之后都会毫不犹豫地同情她。她的处境是那样艰难,她遭受到的欺骗和背叛是这样无耻。在大串的排山倒海一样的语言当中,表达了绝对真实的委屈,怨懑,不平,愤怒,哀痛。夹杂着哭声,夹杂着一些家乡的粗话,骂人的话。由于真诚和冤枉,连这些粗话和骂人的话也显得那样圣洁、恰当、充满正义正气。倪吾诚惊呆了,他从来不知道姜静宜有这样的本领,能在社交场合发表这样激动人心的演说。许久以后当回想起这一段的时候,他都不禁要认定静宜的口才比他强,临场发挥的能力比他强,姜静宜的讲演本领要比一些死气沉沉的平庸的官僚强许多。也许姜静宜的口才比我国的某些驻外使节还强。也许姜静宜具有某种政治才能,争取同情,打击对手,致敌于死命……而他是一向喜欢用“愚蠢”“白痴”这一类字眼来评价静宜的。中国的“愚蠢的白痴”们蕴藏着的潜能……令人迷惑、令人震惊,也令人跌足长叹。
静宜的话说完了,现在是哀号一样的哭声。跑堂的伙计面色仓皇地跑来看,赵尚同向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退了出去。这种野兽般的号哭声使四座为之垂泪了。倪藻吓得大哭起来。史福岗也为之动容,为之进退维谷,为之不知所措了。听了她的哭声,倪吾诚也哭起来了。究竟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人活在世上要让自己受苦,还要让别人受这么大的痛苦!他抽泣着说:“静宜,我对不起你。各位,我对不起你们。请你们相信我,我是为了大家的、也包括静宜的幸福。现在她正在怀孕,这个话可以从缓。我还是能做出一番事业的。我自信我的资质还不是很差。将来我有了点出息,静宜,就算咱们分手了,离婚了,我还要帮助你的。如果我将来能挣到大笔的钱,我百分之三十,不,四十,五十,七十,对,我百分之七十都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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