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这几个月却是另一种黑暗。他常常疲劳,常常译著着译著着就伏到了破烂摇晃的案头。当时不但希望睡,而且希望死,只有长眠不醒才能给他以休息、解脱和慰安。于是不得不睡,沾枕头便着。大概顶多睡上一个钟点,也许是半个钟点,他就吓醒了。吓什么?不知道。醒了就再也睡不着,却并不想什么。无喜,无悲,无虑,无欲,无感,无痛,无倦……一切都是无,倪吾诚自己也是无。倪吾诚到底到哪里去了呢?哪里都没有。倪吾诚在做什么?什么都不做。倪吾诚需要什么?什么都不要。甚至连静宜的鼾声和满室的臭气(冬天,窗子关得严严的)也感觉不到。
  他可以这样无无地醒上两个钟点,三个钟点,四五个钟点,直到天亮,他甚至闹不清自己是醒是睡。这真可怖!
  只有到吃饭的时候,到他为静宜准备的早餐的极端恶劣而伤心愤慨的时候,他才恍惚找到了他自己。
  就在这样的时刻他得悉:静宜怀孕了。
  真的?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畜生!他甚至忘了怎么回事。
  倪吾诚独自流开了泪。你是一个恶人。我是一个恶人。你是一个畜生。我是一个畜生。这样无耻。这样不文明。这样没有人的气味。
  
  月亮地儿,
  亮堂堂。
  关煞门,
  洗衣裳。
  洗得净,
  浆得白,
  嫁了个女婿不成材。
  又喝酒,
  又摸牌,
  这个日子,
  过他娘那个老灯台。
  
  他想起了家乡的这首歌谣。他一直闹不懂“他娘那个老灯台”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老灯台!他娘的那个无解的老灯台!
  可以杀头也可以枪毙。可以凌迟处死,叫做碎尸万段,大卸八块,死无葬身之地。这些又有什么呢?比起他自己的痛苦,他自己对自己的审判,他自己对自己的毁坏和折磨,大卸八块又算得了什么?从生下来,他的灵魂,他的生命,他的聪明,他的善良,他的良心良知良能,不就在被宰割被凌迟被上刑,死去了喷过来,活过来再逼死……历史上那些被车裂的、被活埋的、被火烧的、被炮烙的、被蒸煮炸的,可曾有他这样的命运,可曾感受过这样的痛苦?他的命运只有猫爪下的老鼠可以庶几相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不仁,以倪吾诚为爪下鼠!
  所以我谁也不听,谁也不欠!谁也没有权利审判我,嘲笑我,指责我!我每天都在服刑,每日都在受罪,天地君亲都向我施加了酷刑。我每天都在被嘲笑被审判被指责!我受到的一切罪孽,早就十倍百倍千倍于我犯下的欠下的罪孽,现在该被审判被嘲笑被指责被处刑被处以极刑的是你们!我永远不宽恕你们!
  他反而火了。
  
  第 二 十 章
  
  倪吾诚在知悉妻子怀了第三胎以后,下定了决心:他必须与静宜离婚。
  趁着还没有咽这一口气,总是要活几年。如果死人一样地活着,不如干脆死。
  爱叫唤的猫不拿老鼠。决心下定,他没有与任何人商量,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他变得更能容忍,更有耐心,更温柔了。他含着泪看自己的孩子,不再企图纠正什么,教育什么。他甚至于含着泪看静宜,他完全可以想象他要离婚的心思如果被静宜知道了,将给静宜带来怎样的毁灭性的打击。他完全理解,如果真的离了婚,静宜的日子将会多么艰难可怕。
  我是静宜的刽子手。我首先是我自己的刽子手。与其一刀杀死一个人,与其用自己下地狱的代价换取共同下地狱,不如干脆救下一个能救的人。
  他悄悄地找律师。他前后找了三个律师。其中一个律师住在北京饭店,谈话一小时要付相当于二钱黄金的价值的钱。还有一个律师挂的牌子是日本名字,他用汉语和日语两种语言接待顾客。第三个律师与他有一面之交,他假装去看望人家,与人家谈了自己的难题,没有付钱。
  三个律师提的问题基本上一样。你们能达成协议,共同要求离婚吗?实际上常有这样的声明:我俩因感情不和,协议离婚,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扰……回答是断然否定。要求离婚的理由是什么?性格?性格怎么了?文化,这构不成理由。是不是发现她不忠实?与别的男人通奸?绝对没有。是不是生理上有缺陷?是不是有对你的残害伤害?你怎么什么也提不出来?还泪眼汪汪?您要是这样脉脉含情为什么还要离婚?看来您与姜静宜女士感情很深,您需要的只是调解……或许是您自己的精神治疗。
  现在让我们谈一下赡养问题。尊夫人现在没有职业。又是你单方面要求离婚。感情不和,这她是有可能承认的,当然,也不那么简单。那么她就有权利提出对赡养的要求。她完全可能提出对赡养费的高额要求,你准备怎样回答?你能支付多少?这是含混不得的,连这样的问题你都说不清,为什么要到律师这里来?
  孩子,你怎么估计?估计他们的母亲不会放弃。什么?你估计即使在给得出高额赡养费,同意离婚的情况下,对方也没有再婚的要求。那就更可以断定,她一定要要孩子。你哭什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要求离婚的慈父……
  什么什么?倪先生您这是怎么了?您怎么不早说?这简直是——请原谅——是开玩笑。所有有法律的国家的法律都禁止男方在女方怀孕时单方面提出离婚,这种时候提出离婚首先在道义上就站不住脚……请回吧,请不要在这里耽误我们双方的时间。
  而倪吾诚反倒要激动地表白一番。尊敬的律师先生,我是怀着对法律的敬意和对您的职业和对您本人的敬意前来求教的。请不必暗示,我会按时付钱。我要求离婚,我非离婚不可,任何人用任何名义都不可能阻挡住我。这法律那法律,这政府那政府,哪里有一根绳子拴住两个人叫他们共同下地狱的道理?那是不文明的,不人道的和不理智的。所以,我明确无误地告诉您,您愿意帮助我打赢这个官司也好,您拒绝受理这个官司也好,法院判决同意也好,法院批驳也好,甚至把我绑上断头台也好,我要与姜静宜离婚!我要离婚!你们没有任何理由强迫我与一个我们二人只能相互带来痛苦和蹂躏的女人共同生活下去,你们至少应该懂得现代文明的基本准则!
  但是,我决不诽谤我的妻子姜静宜。你们暗示我要对她进行诽谤,请原谅,请让我把话说完。我断然拒绝这样做!因为这样做是不道德的也是不合乎事实的。相反,我要说姜静宜没有什么罪,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她是一个好人。她生儿养女,居家过日子。她恪守妇道,她的要求很低很低,她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您要这样说尽管这样说。不错,我流泪了,我并不是完全不——爱她呢……想想看,十几年了,我们有了两个孩子……等到夏天就会有第三个。我爱孩子,我爱孩子,我爱孩子!正是因为爱,我才必须和她离婚。因为我只能给她带来痛苦,她也只能给我带来痛苦,还有毁灭!
  虚伪?伪善?很好。我要求,不,我请求你们证明我是一个伪善者。你们能够出庭作证吗?我不但是一个伪善者,而且是一个谋杀者……现在存在着谋杀姜静宜、倪萍、倪藻和第三个可怜的孩子的潜在的、却也是十分实际的危险!或者是活,或者是死。或者是离婚,或者是不准离婚。或者是离婚而活,或者是不准离婚而死。没有别的选择……
  律师的眼光是冷冷的,嘴角上隐现着一丝嘲笑……住北京饭店的大律师打了一个哈欠。讲日语的律师轻轻用手掌拍着自己的肚子。
  借来的钱用光了。与律师的谈话没有为倪吾诚找到任何出路。倪吾诚却更加坚定了,他还要想办法。他一定要做成这件事。他对没有付钱的有一面之交的律师宣告道:
  我完全承认,道义方面我是完全站不住脚的。我的行动将会给姜静宜先生(他忽然称之为先生,使自己也一怔)带来巨大的身心损失。我将通过巨额的赡养费来赔偿。姜静宜很重视钱,如果我能给她一笔巨款,将对她是不小的安慰……这笔款子,我眼下拿不出来。恰恰相反,我还欠着债,不但欠着别人的债,而且欠着静宜的债。我老老实实地告诉您,我去欧洲留学是接受了我的妻子、我的岳母家的接济的。这些钱我要加倍地还她们。涓滴之恩,便当涌泉相报,这是我一贯的做人原则……是的,我现在没有钱。为什么没有钱呢?因为我没有好好地干。我的能力,我的智力,我的热情,我的苦干的精神,头悬梁、锥刺股的精神,通通都被压制着,统统都被捆绑着。我的潜力现在发挥出来的连千分之一还不到!就是说,有千分之九百九十九压在五行山下边,绑在仙人绳里头!这五行山、这仙人绳就是我的婚姻,我的家!它败坏我的情绪,败坏我的胃口,扼杀我的灵性,压榨我的精神,碾轧我的灵魂……而只要搬掉这山,放开这绳,我可以做学问,我可以做教育,我可以从政从军经商理财……我什么都能做到。钱算得了什么?黄金白银算得了什么?珍珠玛瑙算得了什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千金复来之日,我头一个献给的就是姜静宜……您可以找找姜静宜,就是她也不会不相信我的话是百分之百的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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