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倪吾诚颓然离开了饭桌。他吃不下去了。他“罢吃”了。
  还有差事,还有薪金,还有哲学,还有政治,还有抗日,还有健康,还有他永远渴望的根本没有的爱情。还有到处借的钱与赊的账。还有出路、今后的选择、今后的人生之路。一切都一塌糊涂,一团漆黑。偌大的世界,竟没有一条路对于他是走得通的,所有那些高尚的思想,他能实行吗?所有那些低下的苟活,他能安心吗?噢……生不如死,他连死也不敢!
  你是个畜生!
  一阵冷战,一阵透心凉!倪吾诚是怎样的一个畜类呀!他想起了静宜的肚子。
  第三个孩子,第三个没有教养、没有灵魂、也没有获得教养和灵魂的可能的人!他的敌人!他的无耻无能无望的标志,这该死的静宜的肚子!
  畜——生。哈哈哈……
  爆发的笑声来自正起劲地喝着菜粥的静宜和两个孩子。他的中途“罢吃”没有引起他们的一丝一毫的关注。也许,他们正在嘲笑他。显然,他离开饭桌以后饭桌上的气氛变得多么融洽自在了啊。
  
  第 十 九 章
  
  倪吾诚虽然对于自然科学所知有限,但他总是怀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热情倾听别人谈科学。
  有一次史福岗与倪吾诚谈起了俄国的心理学家巴甫洛夫。他介绍说,巴甫洛夫做过一个实验,把一块牛肉吊在狗的面前,摇铃,向狗发出去吃这牛肉的指令。狗撒了欢,扑上去要吃肉,实验者就在狗已经接近了肉的一刹那突然把肉一撤,使狗吃不着肉。这样的实验进行了若干次。
  “后来狗就疯了。”史福岗说。他的中文讲得很流利,完美,每一个字都说得那样准确和认真,每个字的四声都是讲得那样好得叫人难过。我就是这样的一只狗。”倪吾诚阴沉地说。
  史福岗一怔,他的大大的灰眼睛一时间似乎定在了那里,然后,他文雅地一笑。
  “我爱中国,我爱中国的文明,”他继续用他那无懈可击的中文说,“您瞧,那么多文明古国都衰败了,瓦解了,那么多古代的文明都成了历史的遗迹。只有中国的文明是古老的,完整的,独立的,统一的。她有自己的独特性,独特的完整性和独特的应变能力。”说完,他沉吟了一会儿又说:“您不应该那样悲观。”
  “中国正在四分五裂。而且……”倪吾诚不喜欢史福岗说“您瞧”时的那种京腔,也不喜欢史福岗的思想。但他喜欢——甚至是沉醉于他的风度。
  “即使在政治上、军事上是分裂的,文明是统一的。连日本占领者也懂得,要统治中国,要得到中国人的好感,就要尊重孔夫子。”
  “还有延安、八路、共产党……”
  “我和您都不了解他们。他们可能是胡闹、是一批狂热的年轻人,那么他们就不理会孔夫子,只理会马克思。但我想他们不一定是这样简单。他们也绝不简单地是第三国际训练出来的。他们也可能取得某些成功,那么一定是他们也学会了运用孔夫子的道理……总之,我并没有获得什么消息,说他们反对孔夫子……反对孔夫子最激烈的主要是一些左派书呆子。相信我吧,老兄,一百年内,也许更长的时间,中国不会有哪个有头脑有理性的政治家反对或者放弃孔夫子的,除非他不想在中国搞政治。”
  “然而……”倪吾诚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位欧洲人的逻辑使他觉得可怕。他在欧洲三年,还没遇到过这样的欧洲人。“然而黑格尔说过,幸亏孔夫子的著作没有翻译成德文,否则,未免太寒碜了。”倪吾诚终于找到了一个反驳的论据。
  “那是由于黑格尔对于东方的无知。”史福岗又是文雅地、稳如泰山地一笑。“莱卜尼兹就不这样说了。中国的文化注意人际关系,注意各安其位,克制自己,每个人尽到自己的伦理义务,以取得人际关系的和谐。像孔夫子关于‘礼’的思想,甚至推广到政治上去,他提出了‘礼治’的理想,这实在是可惊异的。欧洲人完全缺少这样一些精神。这样一些普通的道理。比如说父慈子孝,比如说尊师重道,比如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在欧洲爆发了两次世界性的战争……”
  “但是你不知道实际的状况,”倪吾诚不想学着说北京话的“您”,“在每间房子、每个家庭里,到处藏污纳垢,什么孝悌忠信,什么礼义廉耻……”“那是由于西风东渐,使中国文明受到了威胁和腐蚀……在我的国家,有些学者说,中国为什么乱成了这个样子?就因为把一个好好的皇帝给推翻了。请原谅,请允许我把话说完,我研读过中国的历史,暴君只是极少数。多数皇帝讲究的是仁政,是为政清和,爱民如子……”
  史福岗降低了声音,郑重地强调说:“我相信未来的中国肯定会回到自己的民族文化本位上来,不管形态发生什么变化。只有站在民族文化的本位上,中国才能对世界是重要的。今后的几十年,中国也许会变个天翻地覆。但只要中国是中国,它的深层,总保存着一些不变的实质性的东西。您看着吧,老兄,不论是日本人还是军阀还是革命家,谁也改变不了中国自己的文化传统。”
  于是倪吾诚学着史福岗的样子,绅士派头地一笑。他说什么?如果是一个中国人,哪怕他所敬重的(而且借给了他钱用、至今没有催他还)杜公与他讲这样的话,他也只能嗤之以鼻,判之为“愚蠢”,“白痴”。但这话是史福岗说的。史福岗穿着褐色的西服,喝着咖啡,咖啡里兑上了威士忌酒。他的全身都散发着高雅的香水的香味。他的大衣是用一种质地纯厚的粗呢作料子的。他跳“探戈”和“伦巴”的时候舞姿优雅。他很喜欢与中国的各色人等来往。在天津有一个会唱京戏又会讲外文的名门闺秀、大学毕业生、尚属凤毛麟角的新女性是他的情人。据说他们已在讨论结婚的事……他狂热地迷上了“中国的文明”。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古朴的别号:致远斋主人。他说他在欧洲的家里挂着写有“致远斋”三个字的匾。他还托国画大师为他制了印。他说,他每天用一个小时练习中国书法,中国书法能调节大脑、神经、消化系统的功能。他生病要请中医看,吃中药。他买了一对保定出品的铁球,喀啷喀啷,舒筋活血……而最要紧的,是他的聪明。他用德语和英语写作,他可以用德语交际。他的汉语流畅至极,他正在攻日语。这样一个人在大战中来到中国,与倪吾诚耳语抨击希特勒,同时也讲斯大林和俄国的坏话。他到处辑录宋以前的中国碑铭,在倪吾诚看来没有丝毫用处的文字遗骸。他找了倪吾诚等几个朋友一起与他办学术杂志,每天快快活活。一提起中国文明就越发快活,就像倪吾诚提起欧罗巴的哲人与厕所的抽水马桶一样的精神焕发。
  史福岗对于倪太太——也就是静宜——表现出明显的好意。他约倪吾诚全家一道去东安市场的“东来顺”去吃涮羊肉。一个外国人能够那么精通涮羊肉的全套程序,反过来给静宜和两个孩子解释那一个个小碗里的作料:这是卤虾油。这是腐乳。这是清酱——就是酱油。这是芝麻酱。这是韭菜花。对,还要要一点香菜,要一碟糖蒜。除了肉,还要一盘肝和一盘腰子……火怎么还不上来?您给我那个小拔火罐……对,这样火候就可以了,再时间长就老了……真香,您说是不是?
  静宜和两个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欣赏这位“中国通”吃涮羊肉的精到。好像看马戏团的小熊骑自行车表演。倪吾诚觉得吃饭的时候直盯着看人太不礼貌,想用话岔开。静宜和孩子却全然没有起码的这方面的知觉,也完全不注意他的气色言语,这实在使他发怒。难道你们不知道史福岗博士是我的朋友吗?没有我,他认得你们是谁呢?
  史福岗本人却全不在乎。他边说边吃,洋洋自得,也许还有几分卖弄。不只是静宜三人,连饭馆里的跑堂的,连邻桌的客人,都把目光对准了史福岗,看怔了。邻桌的一个梳着油光光的小纂儿的老太太说:“我看他真要成了精了呢……”这话使倪吾诚心怦怦地跳起来。但愿史福岗没有听清这没有礼貌的语言——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他只能痛恨中国人对于洋人的种种蠢态。他更加感谢与钦佩史博士若无其事的绅士风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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