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有一面之识的律师深深皱起了眉。
  离开律师,倪吾诚感到一阵彻骨的疲劳。他倚靠着一根已经歪斜了的电线杆子休息。丁当作响的有轨电车使他心慌意乱。他的眼花了,街道、车辆和行人白花花如起伏的波浪。
  倪吾诚无限蹉跎地回了家。他面色不好,神态阴沉。
  “我爸爸怎么了?”他听见倪萍问她妈妈。
  “少理!”这就是静宜的回答。
  偏偏吃晚饭的时候倪藻提出了一大堆问题,全是政治问题,这大概是倪藻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政治问题的困扰。
  爸爸,你说日本人好不好?
  日本人欺负中国人,占了中国的地方。但是日本人先进,要强。值得我们猛省。
  那汪精卫?
  我想汪精卫的处境是可悲的。比如从西四牌楼到东单牌楼,走直道近,但是直道上盖满了房子,没有路,你就必须绕弯……这是他自己的解释。
  那那个什么呢,他们说叫蒋……
  你是说蒋介石。蒋介石正在领导抗战,他是中国的领袖。我希望他能成功。
  还有八路军呢,共产党呢?
  毛泽东,朱德,这都是奇人伟人,他们主张共产主义。共产主义是一种了不起的理想,只是实行起来太难了。牺牲太大了。
  苏俄呢?
  苏俄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他们实行五年计划,使国家富强起来……
  这么说……到底谁对呢?都对?那为什么我们同学说王揖唐是汉奸呢?您也喜欢汉奸吗?
  胡说!倪吾诚突然发起了脾气。这些事情,他本来就想不清,今天谈起这些,更是心乱如麻。宁为太平犬,毋为乱世人。为什么他要生在乱世?为什么要生在乱世中最乱的一家?真是叫天不应,欲哭无泪!
  “我早就告诉你了,少理!”静宜对儿子一字一顿地说。
  倪藻斜仰着脸,脸上布满了困惑。父亲的回答显然无法使他信服。过去,虽然他与姐姐嘲笑过父亲的馋嘴、嘲笑过父亲的种种装腔作势的生活习惯与生活信条,再说他也不时从母亲那里听到父亲“不顾家”的坏话,但在重大的牵扯到国家大事或是学术科学的问题上,他对父亲还是崇拜的与深信不疑的。几个月来父亲在家中译著文章,这更使儿子佩服。但今天父亲对于政治问题的回答与无端发火却大大降低了父亲的威信。倪藻甚至隐隐感到了父亲的无能和窘态。父亲根本无法自圆其说,他感到了父亲的“胡说”中的恼羞成怒的意味。他不但失望,而且为父亲感到羞愧了。
  儿子的神色使倪吾诚无地自容。真奇怪,生活在这样一个乱世他都从来没有全面考虑和试图回答过(哪怕只在心里无声地回答)这些互有关联的最重要的政治问题。儿子是第一个同时提出这些重大的难以回避的政治问题的人。而他的回答不合逻辑,完全混乱,莫名其妙。听起来像是八面玲珑的乡愿,听起来像是一脑袋糊涂糨子的白痴。儿子突然从政治上把他逼入了死角!他依稀觉出自己的状况的可耻来了。
  两个钟点以前他还向没有收钱的律师宣布:只要搬掉压在他头上的大山,他就可以“从政从军”呢!从什么政什么军?岂不是天大的谎!
  从来没有人与他讨论过这些问题。他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他的回答使自己也糊涂了。他的回答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直到时过境迁,中国解放,乡村土改,种种变化以后,倪吾诚才琢磨出自己的骨子里充满了碱洼地地主的奴性的髓。乡里光棍怕城墙,城里光棍怕大堂。官打民不羞,父打子不羞。一提官,包括汪精卫的官,从舍女寺到后印子头的大小地主的膝盖几乎全都发软……
  当然,即使在当时,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千百万中国的仁人志士正在浴血抗战,正在献身革命,正在立志救国。他完全知道岳飞、梁红玉、文天祥、史可法、林则徐、孙中山。但这些人离他是太远了。我不是圣人,他用这一句话杜绝了自己走上真正的爱国的与革命的道路的可能。他只能随波逐流、每况愈下……
  三天以后,传来了好消息:倪吾诚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差事。朝阳大学聘请他去教育系和哲学系担任逻辑学讲师,每星期六节课,月薪比在师范大学时还要高。这是静宜和他,东跑西颠,委托了三亲六友,还送了几次点心包才获得的结果。为找这个事做,他们的乡亲,光明眼科医院院长赵尚同出了不少的力。静宜高兴异常,这比在中学代课收入高得多,比靠译著一些谁也不会感兴趣的文章为生可靠得多。看来她的将要出世的第三个孩子是个好命的,还没出世就赶上时来运转、浪子回头了……
  接到了正式聘书,因为倪吾诚外出不在家,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静宜一个人正在高兴的时候,隔壁邻居“热乎”披头散发,急急忙忙,风是风火是火地跑了过来:“二妹,我有话要单独与你谈……”
  有话要单独谈?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让母亲、姐姐一起听?难道要离间我们母女三人的关系吗?我和她单独谈,不让母亲与姐姐参与,母亲与姐姐能不疑惑吗?这是不用挑(拨)就挑开了吗?谁不知道“热乎”是个传流言的能手,找是非的干家?静宜思忖了一下,眉毛往下一塌,怠慢地说:“有吗话,一块儿说吧。我和我娘、姐,谁也不背谁。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
  “我这是为了你,我那傻妹子!”“热乎”拉长了声,跺开了脚,“我有吗背人的,有我的吗?我是怕你蒙在鼓里,让人赚了,最后脑袋掉了还不知道怎么掉的呢?”
  “你说吗?”静宜怒目反问。“掉脑袋”的话损(读shún)得她要下逐客令了。
  “罢罢!你爱听也罢,不爱听也罢,谁让咱们是乡亲呢?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咱们虽然不对门,隔一道墙也仍然是一家人,一条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谁冲你发坏就是冲我发坏,你吃亏就是我吃亏。我是忠心报‘国’,一心不二,打也打不走,轰也轰不开!静宜妹子,我告诉你,你可要提防着,你先生我就是说倪先生,他可没安好心!”
  静宜更不高兴了,她打断了“热乎”的话,粗暴地问:“你说说,你要说吗?你要干吗?孩子他爸怎么样,与你有吗相干?”
  “热乎”丝毫不计较自己所受的冷遇,她紧张、专注、诡秘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放低了声音:“静宜妹子,实话告诉你吧,我知道了,我打听到了,你知道吗?倪藻他爸爸找了律师,他要和你离婚!”她眉飞色舞起来,似乎从传递这消息中获得了大的满足。她的兴奋已经溢于言表。
  这个意外的消息的冲击与对“热乎”的言谈话语神色举止的反感、怀疑差不多具有同样的强度。静宜绷着脸,一声不吭,一脸肃杀之气。她不能在“热乎”面前流露出意外、惊惶、难受的反应。她就是不让“热乎”看到笑话,不让“热乎”套出她的任何话来。她以在与倪吾诚的关系问题上从未有过的冷静开始思考。真的?假的?实事?谎话?不论“热乎”的用心如何,现在要判断的是她提供的晴天霹雳一样的消息是不是真实可靠。
  静宜的沉默使“热乎”有点失望。她问:“你怎么不说话呀?他爸爸最近到底怎么样啊?”
  本来无心听她们的谈话的静珍这时搭上了碴:“你怎么知道的?”她的神态完全是对“热乎”的审问。
  “我怎么会不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我反正把消息报告给你们了,信不信随你们,我可别好心变成了驴肝肺!我可不是专报坏信儿的夜猫子。”说着,她起身要走。
  静宜不知说啥好。静珍却冷冷地一笑:“我告诉你吧,我不信。我妹夫最近很好,很规矩,他已经回心转意了。妹妹,甭信这些个闲话,众口铄金,曾参杀人,谣言不足为凭。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是虚。咱可不能听风就是雨,拿着个棒槌就认真(针)!”
  “热乎”急了,“哦,这么说我成了造谣了?我那傻妹子!我盼着你们老少团圆,家庭和睦。可有吗法呀!倪先生找的北京饭店的大律师胡世诚,还有日本律师垣口正一呀!我的本家侄子的小舅子给胡大律师当文书先生,他还管收发联络呢!胡大律师可喜欢他哩!胡大律师的什么事他不知道?什么案子他不知道?分家的事睡觉的事乱伦的事,他吗不知道?垣口律师那里他也出出进进,跟个人的家一样呀!你们不信你们去扫听扫听。给你们报信儿有我吗好处?这不是嘛,还让你们不高兴。自古就是这样,好人没好报,说真话没饭吃哩!我那实心眼的傻妹子!素常里挺精的呀,这回怎么解(读xiè)不开呢?谁不明白疏不间亲?我算哪一出哪一台的?倪先生是静宜妹子的先生,两个孩子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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