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倪吾诚常常援引这次谈话,边说边笑,颇欣赏其幽默。又自嘲说,这实乃是最大侮辱。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当中他几次踊跃报名去参加劳动。他口头上对劳动的光荣伟大美好抒发备至。他引用巴甫洛夫的话说,我爱脑力劳动,也爱体力劳动,但我更爱体力劳动。他又援引斯宾诺莎的例子,斯宾诺莎是著名的荷兰哲学家,但一生以研磨镜片为生。他赞美体力劳动很真诚,但干起活来一塌糊涂。下乡的时候他常常因病请假。有时候在地头上连吸五支烟不下田。遇到人家侧目看他,他便拉长声音,似是意在模仿老革命又模仿得一点也不像地叫一声同——志,列宁说过,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可是您只会休息,不会工作。侧目而视的同志沉下脸说。那当然也是……缺点,倪吾诚大笑起来。但他又有一次发烧三十九度去稻田薅草,干了二十分钟便跌倒在水田里,满身泥水,害得好几个人来救助他、照料他。有人愤怒地指出他这是有意破坏,给知识分子参加劳动改造思想的光辉创举抹黑。而从此,一开什么谈心会他便举自己跌入水田的例子,说是从中可以阐发辩证唯物论的规律,人的体温的量转化为质的规律,自己的劣根性,“从幼儿园开始补课”(这是他创造的一个提法,比流行的“从头学起”之类更生动)的必要性。然后就是与带队人的争吵,因为带队的人批评他不该去农家喝酒吃狗肉。他激动地问道,是什么人对农民喝酒吃狗肉感到如此格格不入呢?
  一九六○年食品供应的困难使倪吾诚失魂落魄。他躺在床上不起,呻吟,声言自己要饿死了。见到每样能入口的东西他都瞪起大眼睛来。一九六一年他得到了一个机会在高价的高级饭馆吃饭。他吃了又吃,吃了又吃,吃了又吃。当晚得了十二指肠溃疡。腹外科手术后他又老了许多。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倪吾诚素日眼中的几个“阿Q”宣布根据“公安六条”规定,倪是历史反革命分子,不得参加革命。他急火攻心,犯了青光眼,眼底压高上去了。但他到处讲,他认为这才是最深刻最彻底的一次革命。他早就盼望着、要求着、准备着这样一次大革命了。这是类似黑格尔的“绝对理念”“绝对精神”的一次革命。就是要大树特树绝对权威。不敢绝对,正是所有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致命弱点。他表示了对文化革命的领导人的敬意。其中当然包括“敬爱的”江青“同志”。他毕恭毕敬地颇有情感地、小心翼翼地吐出了这个名字。当他提到他拥护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这“四旧”的时候,他激动得使声带的震动发生了变异,发出了一种相当奇特的有感染力的含泪的声音。显然他准备与“四旧”决一死战,他是“四旧”的永不妥协的敌人。他说只有毛泽东共产党才可能发出这样伟大的号召,向万恶的“四旧”宣战。我也是“四旧”,我身上浸透了“四旧”的东西,陷入“四旧”,为之痛不欲生却又不能自拔。“四旧”害死人!“四旧”使中国陷入变“修”变色,亡国灭种的危险之中!如果破“四旧”时需要把我破除或者肉体消灭,我举双手赞成!求仁得仁,死而无憾,誓死捍卫,坚决拥护,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发言使警惕地注视着倾听着的红卫兵、“金棍子”与前“阿Q”们目瞪口呆。对于“公安六条”中规定的各种“分子”们,他们本来最善于听一句批一句听一句批十句批个体无完肤的。而对于倪吾诚的激动人心的“革命”发言他们竟不知怎样批才好。最后为首的一个专政组长之类的角色只能勉强说了几句门面话,承认倪吾诚你的态度还是好的,但是今天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主要还是认罪和改造的问题,是别人革你的命的问题而不是你革命的问题。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散会。如果不立即散会,或许倪吾诚会讲出新的一段更加崇高激越的革命话来。
  一九七八年以后,大女儿倪萍嘲笑已经基本上双目失明的倪吾诚在文化革命初期的极左言论,说他真是个小丑。倪吾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是我拥护破“四旧”,真的,今天仍然希望能真正做到破“四旧”。我感到遗憾的恰恰是我们并没能真正把“四旧”破除掉。
  说公平话,倪吾诚的“要求进步”不仅在于他的惊人的革命言论。他也还是花了许多力气读马列的书。其中他读的最认真的是列宁的《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与《哲学笔记》。他几次读《资本论》,似乎始终没有钻进去。但对列宁的哲学著作,他是认真研读,认真吟味,通篇通篇地画红线、画勾画圈、加眉批、加惊叹号,自觉热情无尽,快乐无穷。而且只要他读了一点,自以为体会了一点,高兴了一点,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别人。有时为这专门花四分钱去打公用电话,告诉他的为数不多的友人他读马列有了新收获。见到孩子乃至偶尔一来、多年未见的乡亲也是不问寒暖,但谈马列。有一次给正在紧张地开会的倪藻打电话,说是我今天度过了最高兴的一天,因为再次读了列宁对于“物理唯心主义”的批判,而这是哲学的基本问题。对于他来说,这是个激动人心的、具有安身立命的意义的问题。孔夫子就说过,朝闻道,夕死可也。他今天再一次“闻道”了,他很高兴,他希望本周以内和倪藻一起去康乐餐馆吃一次“赛螃蟹”。然后他大骂他心目中的王胡、小D一类人物,他们居然著书立说大谈马列主义,这些人从前都是宣传程朱理学、贝克莱主教的主观唯心主义的嘛,以他们的品质、他们的低能——他们连游泳都不会嘛,他们懂什么马列主义?
  父亲的“次小尼姑”“家庭主男”什么什么的牢骚已经常常使倪藻的神经觉得支应吃力,父亲的具体内容很少但热情很高的理论发挥也渐渐使他不耐烦起来。父亲对倪藻一直是很好的,倪藻已经几乎是唯一肯听他发牢骚、谈理论的人了。身体健康的时候,倪吾诚一次又一次去找倪藻,甚至使倪藻觉得不胜其负担。于是倪藻不能不实行必要的自我保护措施。不能不常常拒绝父亲的邀请,有时候父亲来找他他也只能把父亲晾在一边,最后发展到下逐客令。否则,他的工作、学习、生活、休息都将受到无尽无休、得寸进尺的干扰。
  在倪吾诚的晚年,他几乎每天都等待着倪藻来看他。但倪藻太忙了,他有时候一个多月,有时候两个多月才来一次。来的时候倪藻是带着歉意的,他想好好地问候一下父亲的起居,也想谈谈自己和自己的生活。当然,倪藻早已就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而且已经经历了一番沧桑。但见面以后倪吾诚根本不给儿子以说话乃至问安的机会。倪吾诚好像生怕失去这个与儿子说话的机会,急切地混乱地东一鎯头西一棒槌地说这说那。他说他就像《天方夜谭》里渔夫故事中的魔鬼,魔鬼被装到瓶子里沉入海底去了。在最初五万年,魔鬼想谁要把我救出来我就把全世界的金子都赠送给他。五万年寂寥地过去了,没有什么人搭救他。第二个五万年开始了,瓶子里的魔鬼想,如果有人救了我,我就把全世界的宝石送给他。又五万年寂寥地逝去了,仍然没有人搭理他。于是爱变成了怨和恨,希望变成了绝望的愤怒。这就是黑格尔的辩证法,也是经过巴甫洛夫的心理学实验所证明了的。装在瓶子里的魔鬼在痛苦地白白地无望地等待了十万年以后,他决定,谁把我救出来我就把谁吃掉!
  最后的一句话他讲得激昂慷慨。他接着说,冷淡和让别人白白地等待,是感情的虐杀,这是人类最严重的一种罪行,是不人道的……倪藻听了这话最初是心怦怦然,后来是由怦怦然转向木木然。之后,倪吾诚急急忙忙地谈休谟和费尔巴哈,谈马赫主义的荒谬性,然后谈到他的祖父在家乡提倡天足的勇敢反传统精神,然后谈知识就是力量,然后谈他遗憾的是至今没有坐过飞机,他希望能有机会坐坐飞机,然后谈吸烟的害处,然后谈马克思的《博士论文》,然后谈他需要一个助手,由他口述,写一本通俗的哲学著作,然后问倪藻是否给他带来了好一些的烟,现在净给他吸丙级烟,这太恶劣了。然后谈少年时代上厕所从未用过卫生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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