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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许多字不认识,但更多的字他认识。通过他认识的字,他大多可以猜到那不认识的字。一开始他问了几次大同学,大同学的回答竟是十之八九符合他的猜测,使他狂喜,使他平添了读书的乐趣。至于看得懂看不懂,他也说不清,然而他专心,他感动,他默念着书里的句子,对那些美丽的词藻和美好的含义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完全沉浸在书的世界里了。他已经不去管那严厉的、不信任的目光。那目光实际上已经变得温柔和亲切了。另一个管理图书的戴着圆圆的花镜的老人走过来了,中年女人指着倪藻笑着向老人耳语。老人也笑了,他向倪藻这边点一点头。
这一冬倪藻成了这个“民众教育馆”的常客,馆里的老人和中年女人都认识了他。有时候北风怒号,天阴如墨,阅览室里的炉火奄奄一息,即使原本有几个读者一见天气变了便匆匆还书回家。但是倪藻总是坚持到最后,不到闭馆的时候他不走。有时他也冻得不住地吸溜鼻子,但是他舍不得走。有时候两位工作人员不得不劝告他和说服他早一点离去,倪藻方才意识到如果他不走这两个人也都走不了,于是他无可奈何地、恋恋不舍地还掉书。人虽然离开了设备简陋的“教育馆”,心却还留在那里。
听到他讲在“民众教育馆”读书的情景,母亲的常常愁苦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笑容。真乖,真好,真聪明,真有出息,她赞不绝口。但是别太累了,她提醒说。姨姨则更兴奋,她自称她自己也是“书迷”。她常常花一点零钱从书摊上租书看。我看的都是闲书,她声明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姨姨开始引经据典。“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诌。”她又说。“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家有良田千顷,不如薄艺随身”,然后是一个又一个苦读的故事,最后又是“吗行子那个吗行子”了。
姐姐对倪藻的读书抱恐惧、反对的态度。“你那么小,读这么多书,脑袋会爆炸的,脑浆子会流出来的。”她说得难听,弟弟便和她打起来了。后来,她挨了母亲一顿骂。
父亲听了他读书的事非常悲伤。倪藻,你为什么没有童年?他是这样对倪藻说的:“现在还不是你读书的时候。除了上课,你最主要的是游戏。游戏,懂吗?培根和狄德罗,詹姆斯和杜威,他们都强调说儿童最神圣的权利便是游戏!没有游戏的童年是多么寂寞!童年的寂寞感。你不懂吗?当然,你懂。儿童的书应该是彩色的,印刷精美,图文并茂的。儿童的书应该配上唱片。唱片?什么,你连什么是唱片都不懂?没见过留声机?噢,怎么办?儿童的书还应该是香甜的,读完了可以像吃蛋糕一样的把它吃下去……一个文明的国家应该有一种一切为了儿童的观念。在完全没有这种观念的国家生存的儿童是非常寂寞的啊,我的童年在孟官屯——陶村,就是非常非常寂寞的啊!”
倪吾诚呜咽起来,抽泣起来了。他的嘴脸难看地扭歪着,他喘不过气来。他摘下自己的眼镜,用手背无效地擦拭着眼角的泪水,结果脸上的泪水并没有擦干,手也湿了。
倪藻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动情。但他感觉到了父亲对他的爱,他感到了父亲的真情,感到了父亲的超乎眼前的一切的美梦。即使父亲说得都对、都真诚也罢。他说这些究竟要干什么呢?他究竟是在维护争取还是在破坏摧毁他的童年呢?他究竟是为了孩子而痛苦,还是像传播瘟疫一样地传播和发泄他自己的痛苦呢?那种夸张的怨天尤人的悲愤,究竟有多少道理,多大用处呢?它能丝毫改善任何人的命运、任何孩子的童年吗?一个关心孩子的童年的人,能够这样肆无忌惮地在孩子面前大发歇斯底里吗?然而一个高大的男人哭了,为自己而哭了,哭得那样丑,这使倪藻终于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了。
也许当时的倪藻的思路并没有这样清楚,也许当时他还理不清自己对于父亲的一番动情的感慨的反应。有一些概念,有一些名词他也还并不会用。但他的惶惑却是分明和彻骨的。这惶惑整整继续了几十年,继续到父亲的死后,而且事后回忆起来,他分明记得当时在“童年”问题上他对父亲的感慨的感慨,是怎样地像向两个方向使劲拉去的马一样撕裂着他的心。
“别哭,别哭,”父亲止住了他的哭泣,“让我们玩一玩吧。现在我没有事,我愿意和你玩。你可以骑着我像骑一匹马,你可以吆喝,可以用鞭子抽。要不我们两个人斗拳,我只许防守,却不许进攻,你打中我的身体一拳我就伸一回小指头,就算我输。要不你在炕上折跟头,我来保护你。要不……要不弹球?弹球我可不会,可是我可以跟你学,你做我的小先生……”
后来倪藻选择了“斗拳”。他一拳又一拳地打中父亲的身体,父亲一次又一次伸出了小拇指。倪藻又跳,又叫,又笑,庆祝他在拳击竞赛中的接连告捷。
第 十 六 章
阳历年一过,家乡的庄户头张知恩和李连甲就来了。他们住在前门外的小旅店里,给“大奶奶”(这是他们对姜赵氏的尊称)送来了半口袋大枣,半口袋绿豆,一些杂豆,四小篓冬菜,两盘染得红红的肠子,还有一些现钱。这是他们收上来的租子和变卖租子的所得。另外,张、李二人还带来两样以个人名义奉献的土产,一是素火腿,主要是用豆腐皮做的,卷上各种配料,外观像火腿,实际却是素食。这是家乡一个李姓人家祖传独家经营的食品,据说已有了二百多年历史。静珍对此有着特别的嗜好,因此,这礼物算是带给大姑(对静珍的尊称)的。其次是一坛子自己熬的秋梨膏。家乡不是出一种掉到地上就裂就碎八瓣的“酥梨”吗?秋后用这种酥梨熬汤,加上冰糖,熬到浓如蜜汁的程度,就叫做秋梨膏。人们相信这种秋梨膏有润肺祛痰止咳的药效。姜赵氏冬天常犯个心口疼、咳嗽、咯痰的毛病,张、李二人知道,特带此物,以为孝敬。张、李两个人来了,“主”“仆”双方都是叫苦连天。姜赵氏和静珍叙述她们在北京城已经过不下去,急需钱用,对家乡的事再不能马马虎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张知恩和李连甲叙述“年头”如何不济,兵荒马乱,日本人派捐派粮,“八路”四处活动,村里人心思变,人心不稳。土匪绑票绑走了乡里的首户夏老太爷,夏老太爷的儿子送去了三千现大洋,土匪却撕了票,把夏老太爷活活用绳子勒死了。加上春旱夏涝,端午节还闹了蝗虫,夏至以后又下过雹子,庄户人家家揭不开锅。现时是三个人穿一条裤子,五个人盖一条棉被,苦不堪言,给大佛寺里的大佛烧香,向水月庵里的观音许愿都不灵了。这点钱、物,还是他们二人念及大奶奶的仁义,念及大老爷(静珍、静宜的父亲)的好处,跑断了腿、说破了嘴、连蒙带激外加吓唬,硬从庄户人嘴里挖出来的。然后双方一再重复几次相同或类似的意思。然后“大姑”给两位头儿烙饼做饭,还打了点酒来。为了就酒,除了当即切了些红肠子黄素火腿,“大姑”还做了自己的拿手好菜——摊虾酱饼子。卤虾酱是用不成形的小虾小鱼小蟹以及小的贝类动物碾磨粉碎而成,呈雪青色,有一股刺鼻的腥气,为了防止进一步变质,经常要往这种酱里放许多盐,因此这种卤虾酱味道极咸。这种卤虾酱价格低廉,很适合馋于荤腥而又吃不上鱼肉的人吃,四十年代,它在北京是最受欢迎的一样食品。但吃起来太咸太腥,也是问题。于是静珍采取加工措施,往卤虾酱里加一些白面,然后铁锅里放油,将加了白面的卤虾酱摊成一坨一坨,置入热油锅,火候完成后便是色泽紫褐黄兼而有之、间而有之的虾酱饼子。这种虾酱饼子吃起来也许并不是那么好吃,但摊起来味道极爨(读cuàn,气味富刺激性之意),腥、臭、鲜、香,应有俱全。每每一闻到摊虾酱饼子的味静珍就心旷神怡,而轮到自己去摊的时候更是心花怒放。
“主”“仆”一起吃了起来,也叫来了静宜和两个孩子。倪吾诚是最怕虾酱饼子的味儿,更怕摊(换成北京话应该是煎)虾酱饼子时的爨劲儿。而且,他似乎不好意思见这两位庄户头。他自幼反对地主的收租剥削。他没过来。大家一面吃一面不停地自说自叹和互为叹息。想不到大奶奶、大姑、二姑在城里的生活竟是这样艰难!可不是嘛,连喝凉水也得要钱!好像是为了证明静珍此话的真实性似的,说到这里恰恰来了山东人推的滴里滴溜地漏水的木水车。拔一下水箱下部的圆塞,水便涌流出来,装满木筲,挑送给各家。倪萍跑去打开了水缸盖,送水的山东人倒上了一筲水,静珍这边给了水牌子。张知恩和李连甲知道水牌子是用钱买来的之后,为之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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