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饭后,他们一起逛东安市场。史福岗先把倪藻抱起来,又把他举起来,哈哈大笑,如入无人之境。他请两个孩子每人喝了一碗色彩红艳的蜜饯榅桲,他对倪吾诚说:“您真幸福。”
事后,倪吾诚对史福岗说:“当中国人生活得这样痛苦的时候,当我生活得这样痛苦的时候,你在那里不住地赞美……对不起,我不能苟同。比如说,我要告诉你,在中国,几千年来,根本就没有幸福。也没有爱情。我已经苦死了!你倒说我幸福,好像你欣赏我的痛苦似的。”
史福岗仍然是文雅地一笑,他建议他们一起出去喝一杯咖啡。这个建议本身已经大大平息了倪吾诚的愤激,而当倪吾诚的嗅觉神经融化在咖啡的苦香中的时候,他确实觉得有点幸福了。
喝完了咖啡,吃了一点点心,吸了一支烟以后,史福岗告诉倪吾诚,半个月后他将与天津的林散秋女士结婚。婚礼将完全是中国式的,他们的“生辰八字”已经请“先生”看过,完全适宜,上上大吉。婚礼上他将给女方的家长及来宾行叩头礼。将要双双拜堂。将要唱喜歌。将要在洞房里摆满枣、花生、栗子。“我希望有一个中国太太。我宁愿有一个中国式的牢固的婚姻。我要和我的中国太太相敬如宾,白头偕老。我真心以为,有了中国式的伦理观念与义务感,才能有家庭的幸福。当然,中国也会有各式各样的家庭问题与婚姻问题,这并不奇怪。我相信中国人会找到办法解决这些问题的。历史上他们——你们已经解决了不知道多少与你们的生存息息相关的难题。而在欧洲,同样的或者类似的或者别样的难题,并不比你们少。也许更没有办法解决。因为那里没有公认的行为准则与道德准则,每个人都各行其是,每个人便都成了另一个人的对手。乃至于敌人。只因为你并没有真正在欧洲安家过日子,你才觉得那里好。那里好什么?一点也不好!战争使整个欧洲摇摇欲坠,欧洲文明已经崩溃了,瓦解了,失败了!”
倪吾诚没有再说什么。他只觉得更加困惑了。
从此他面临了一个现实的大难题,史福岗要结婚了,他送点什么礼物?他真想送给史福岗一座——比如说——玉佛。或者是一对大撢瓶。或者是湘绣。或者是福建漆器、景德镇瓷器……史福岗是他目前的昏暗窄陋的生活里的一线光,一根稻草……而且,他不得不无耻地对静宜说:请相信,史福岗绝对不会白收我们的重礼。外国人也和中国人一样,人家不是傻子也不是肉头。
说着这话,倪吾诚为自己的庸俗与堕落脸红到了耳根子。
却得不到静宜的响应与支持。多送点礼那敢情好,我还想送一对金镯子呢。可从哪儿来?天上掉下来的吗?咱们家现成的吗?然后静宜算开了细账,柴米油盐酱醋房租水煤针线衣帽……还有过去欠的账,当铺里押着的东西。总而言之不可能。史福岗当然是好人。要是别人,想都不用想,说都不用说。要不咱们给史福岗送个床单?静宜咬了咬牙说。
倪吾诚阴郁了好几天。不行我他娘的——他甚至想到了偷。
当他阴郁地扫视自己居住的陋室的四壁的时候忽然发现了郑板桥书法的拓片。他大为欣喜,这不是现成的吗?他重新裱糊了一番,卷上红纸,红纸上写了他、静宜、孩子们的名字,高高兴兴地送去了。他感到了比给一个好友送去贺礼这件事本身更多的快慰。几个月的“浪子回头”生活,已经使他对“难得糊涂”的哲学恨之入骨了。
与史福岗的来往使倪吾诚得以“老老实实”地过了几个月。史福岗对中国文化的态度,史福岗对静宜,对他的家庭的态度,不可能对他不发生一点影响。
与史福岗的来往却又时时对比着、加强着、凸现着他的感觉:他的生活是何等贫困、愚昧、野蛮和无望啊!他为什么要生在中国,生在孟官屯呢?他活一辈子的目的,就是为了承受国家的、乡村的、历史的、一个没落的地主之家的全部罪孽吗?为什么偏偏他又懂得了世界,懂得了文明,懂得了人生的幸福的追求呢?如果他干脆像他亲爱的母亲——愿她的在天之灵安息——所希望的那样,干脆变成一个大烟鬼,浑浑噩噩,麻木不仁,或恣睢麻木,或流离麻木,或麻木而死,不是事情反而好一些,不是自己既少痛苦,也少给别人带来痛苦吗?
在家里,每天他都觉得很疲劳。缺乏营养。活一辈子,竟连能使自己正常地活下去的营养都得不到。就像一条蚕,抬起了半个身子,张着嘴,又张着嘴,却没有桑叶。就像一只狗,闻见肉的香味却得不到一块骨头。静宜每天做饭,那种不把饭做坏做难吃做肮脏做恶心决不罢休的执炊,不就是成心逗引他、折磨他、蹂躏他、践踏他吗?甚至在吃一顿有肉的菜的时候也不得安宁,先是兑水,再是兑菜,使肉汤变成水汤,使肉菜变成素菜。即使这样完成了稀释和煞风景,也还不让你安宁。还要一面吃一面说这肉是怎么的贵,吃一次肉要花费吃多少次萝卜的钱,让你每咬一口肉都感到揪心,感到恐怖,感到你对不起这一块肉,你配不上这一块肉。你终于认识到了,她是希望你认识到吃肉是严重的恶行,她是想让你说:下次再不敢了!再也不敢吃肉了……而孩子们居然也与之呼应共鸣,与他们的母亲共同玩弄和欺侮他的食欲……扼杀!为什么扼杀他人的欲望甚至会给一个无邪的孩子带来快感呢?
而史福岗,读那么多书,会那么多语言,走那么多路,做那么多事。人家吃的什么?从小,奶油,奶酪,干酪,牛奶,羊奶,鱼肝油,蜂蜜,鲜红的大草莓,烤鸡烤鹅,番茄牛肉,牛尾浓汤,蟹肉沙拉,红黑鱼子,布丁冰激凌,橙汁柠檬汁,仔猪牛犊,果酱枫胶,蛋饼蛋糕,咖啡朱古力,金枪鱼,白兰地……应有尽有,源源不竭,生命的原汁,文明的大观……如果我得到这样的哺育,我也会做出一番造福人类的事业!如果得到国家的这样的哺育,又怎么能不热血沸腾,沙场杀敌,为国捐躯!
至于人的生命的另一种饥渴,另一种渴求、痛苦、热烈和疯狂,更是如火如荼。倪吾诚留学欧洲的时候,正是精神分析的新学说时髦流行,风靡一时而又众说纷纭的时候。倪吾诚接触到了这方面的学说,只觉得如醍醐灌顶、佛陀棒喝!大逆不道的新说驱散了重重压在他的灵魂里的黑暗,他直如赤身裸体置放于大庭广众之中,千瓦水银灯下。他羞得无地自容,兴奋得无地自容。过去种种比如昨日死,置之死地而后生。二十余年的精神大厦轰然坍落,一个赤条条的我从废墟上站立而起!回首一望,自己的家乡,自己的祖先,自己的妻眷,仍在万丈深渊的黑暗重压之下。而他硬是睁开了几千年不准睁的眼睛!
欧洲,欧洲,我怎么能不服膺你!只看看你们的服装,你们的身体,你们的面容和化妆品,你们的鞋子和走路(更不必说跳舞了)的姿势,你们的社交和风习。哪一个从孟官屯、陶村、李家洼、张家坨的沙地、碱地、洼地来的土财主的子弟留学生见了你们的女性能不如雷击顶、目瞪口呆、目不转睛、张开大口、流下口涎!再想想自己的国、自己的村、自己的家的众贞节烈妇和候补贞节烈女,真想放一把火把自己烧死,把倪家姜家烧个鸡犬不留。堂堂的中华,五千年的文明,五千年的历史,你怎么落到了这般田地!
醍醐灌顶以后他又做了什么?他能做什么做到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呢?他的一个学友,一个出洋镀金的纨袴子弟,一个北洋政府部长的儿子,一个同胞向他叙述了在异国寻欢的经验。这位公子哥儿很有钱。他被巴黎街头接客的神女拉去了。巴黎女人接受了他的钱和额外馈赠,然后点起一支烟,拿起一张报,悠然地吸烟读报。在纨袴子弟手忙脚乱一番以后,女人问,完了没有?完了下去,请出去,再见。这位花天酒地的混蛋公子哥儿居然从这次经验中受到了刺激,把问题提到了国家地位与民族尊严的高度,认为没有民族的独立与国家的富强就全然没有个人——连嫖妓也不快活!
倪吾诚呢,倪吾诚就更提不起来。虽然他自信身高、仪表、应对与学问都远远高于那不尴不尬地从巴黎归来的同伴。他没有地位,他没有钱,他没有产业、股票、后台老板。即使他服膺了与精通了全部里比都与伊德的学说,他的里比都与伊德的状况不但不能得到任何满足和改善,而且只能从而显得更加绝望和悲惨!回国以后就更不用说。不管静宜怎样讲他的花天酒地甚至是骄奢淫逸。呸!他不但没有得到过爱,也没有得到过一次快活……仅有的几次放荡的经验只不过使他落入黑暗的深渊之中。他怎样为自己辩解也感觉不到丝毫光明和温暖。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