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姜赵氏母女与赵尚同在家乡并无来往,不过知道这个名字而已。赵尚同学医,也知道姜赵氏的丈夫那位中医的姓字。只是到了北京以后,经人介绍,她们母女三人专门去拜谒过一次。赵尚同既孝且悌,对于乡党亲族,也是极为友爱。与这母女三人,一见如故,一见如一家。首先,他从此负起了为这母女三人与倪萍倪藻二人看病的任务。眼科不要说了,就是伤风感冒长疖子生疮牙疼拉肚子之类,也都是赵尚同给看给药,不取分文。遇到他实在看不了或者没有这方面的药的,他都一一耐心解释说明,代为介绍医生药店。单此一项,他已经成了姜赵氏等的卫生保护神,她们不过每年过年时送两包燕窝酥之类的点心而已。其次,对静宜与倪吾诚的关系,在静宜等向他诉苦后,他也关心备至,用静宜的话叫做“比娘家哥哥还强哩!”他态度明确,几度与倪吾诚晤谈,给倪吾诚施加了巨大的压力,在防止倪吾诚抛弃静宜和孩子,阻止这个家庭的解体方面起了巨大的作用。这样,他就不仅是卫生保护神,更是家庭伦理风化的保护神了。
  倪吾诚对于一般人是十分狂狷桀骜的。道学先生在他心目中不是蓄婢纳妾、偷鸡摸狗的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便是腐朽冬烘、机能衰竭的仅能喘气的僵尸。一般俗人则是懵懵懂懂、浑浑噩噩、蝇营狗苟地蠕动着的蛆虫。至于少数几个喝过点咖啡可可白兰地的知识分子,他们几乎无不处于和他一样的痛苦矛盾麻烦之中,无不一样地对中华文化抱着深恶痛绝的态度。只不过他们大多数地位比他显赫,成就比他巨大,特别是比他会处世会赚钱也比他有钱,因而就有本事更多地满足自己,因而就不像他这样狼狈、这样无望、这样煎熬得痛苦万状。他们虽然不会无私地帮助他,至少还有点同情他。甚至即使不同情他,也不会责备他、干预他的。
  然而赵尚同院长、赵大夫、赵硕士不同。赵兄个子没有他高,却比他神气得多,自信得多。就那脑袋一晃悠音调一颤悠,也不是没有学位、没有技术、没有财产、没有身份、没有道德上的自满自得的人晃悠颤悠得出来的。他走的步子既轻快又决绝,笔直朝前,义无反顾。与家乡北方农村的多数人不同的是,他不罗圈腿,他的脚踝比个子高腿长的倪吾诚都要粗壮些。他的容貌、他的精神倪吾诚自信不在自己之上,然而他的眼光要比自己的犀利威严得多。也许可以用“目光如电”这样的形容。当他的眼睛直视到倪吾诚脸上的时候,倪吾诚有一种要打寒噤的感觉。他面部的轮廓与线条非常之好,这种有力的、明暗分明的、对比强烈的脸孔,在我神州的炎黄子孙中是相当罕见的。倪吾诚观察着他的形体,常常怀疑他另有出处。他曾经打探过赵大夫的宗祖,说是历代在家乡务农,从未有过别的经历。
  最使倪吾诚服气的还是他的科学(医术),他的外语。倪吾诚本来是一个极喜爱极崇拜科学与外文的人。他的那点科学与外语虽然在姜氏母女面前显得无限优越,过高过多,甚至是多余过剩,然而在赵院长面前,他确有小巫见大巫之感。单是赵硕士用拉丁语讲的一串一串的药名就使倪吾诚敬畏入迷。有一次那拉丁文太长了太美了,赵硕士讲得又太流利了,这引得倪吾诚垂涎。
  这样,赵尚同差不多在各方面都毫无疑义地、当仁不让地死死压住了倪吾诚。上帝造出一个赵尚同来似乎就是为了压倒倪吾诚。而上帝造出一个倪吾诚来就是为了处处逊赵尚同一筹——好几筹。
  然而这仍然不是最可怕最令人无法忍受的。在人类通常难以避免的嫉妒心上,倪吾诚有自己的潇潇洒洒、快快活活、马马虎虎的玩乐童心的一面。他的这一面能起到平衡和冲淡自己难免的嫉妒心的作用。 最可怕的是这位精通洋文洋学洋医洋事的乡党赵尚同,是那样道学,那样正统。最最可怕的是,赵尚同这样做的时候你硬是看不出他的做状、他的虚伪来。
  而其他的道学家,几乎无法遮盖住自己的马脚。
  赵尚同找倪吾诚长谈过两次。倪吾诚知道,是静宜哭哭啼啼地找过了赵尚同。赵尚同递给他极好的香烟。赵尚同吸烟的姿势特别是用小指轻磕烟头弹烟灰的姿势令他倾倒。赵尚同的语调呈一种内在的波浪形,由低到高,由高到低,音量由大渐小,由小渐大。这是一种吟咏的习惯和吟咏的自我满足,与他谈的具体内容无关。
  赵尚同的因为缺少睡眠而略有红丝的眼睛射出两道逼人的光,倪吾诚觉得无地自容,无处逃遁。口若悬河的倪吾诚变得结结巴巴,他理亏地辩解说,他和静宜在一起,他觉得非常——他用了一个英语的词,意思是寂寞。他还说,让他勉强和静宜过下去是不人道的。
  赵尚同冷笑了一声纠正他的用词和发音,赵尚同说,如果你想用洋文表达一种洋化的情绪,起码应该把洋文学得更好一些。然后赵尚同向他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这是任何其他试图教训倪吾诚的道学先生、正人君子、贤夫慈父问不出来的。赵尚同问:“你这么不喜欢你太太,为什么和她生了不止一个孩子……”
  倪吾诚的脸涨得通红。
  “很显然,”赵尚同略带笑容地、咬文嚼字地说,“你是一个卑劣的人。你欺侮弱者,欺侮比你更无助的人。你要发泄你的兽欲,你要满足你的生理需要……而你又自以为比人家高明得多,伟大得多。你不拿人家当人。你觉得她应该为你而牺牲,而你不能为她牺牲什么。天之道损有余以奉不足,人之道相反,损不足以奉有余。这就是你从欧洲学来的人道吗?”
  赵尚同讲这一类的话的时候眼光是严厉的,像扑向兔子的鹰。面容却是和蔼的、流露着某种得意和快感,像是在完全欧化的鸡尾酒会上举杯祝你康健。这种奇妙的表情的混合使倪吾诚不寒而栗。
  他是不是真的呢?他真诚吗?倪吾诚始终没有把握。倪吾诚始终不明白赵尚同为什么对自己的私生活那样安之若素与得意洋洋,不明白一个麻脸文盲老婆为什么能给他添加那样一种光环。如果他干脆学太监净了自己的身呢?他是不是会变得更圣洁一些呢?
  不。太监是被人瞧不起的。司马迁的遭遇被认为是奇耻大辱。这么说圣贤的圆光就在于既保持你的全部欲望,又日复一日、时复一时地压抑、控制、扼杀你的全部欲望。这样,道德的真谛就在于巴甫洛夫对于狗的训练了。而这样的狗确实是可以训练成功的。
  他想起了友人给他讲的喇嘛教的一支。这种喇嘛要过一关,他们奉命要与女人行房,要在坚持一段时间以后自行慢慢地消除欲望,归化于无。做到这一点的便成为喇嘛,成为活佛。泄了的,杀头。
  与这相反,被阉割的牛的命运倒更值得羡慕了。十三岁的时候,他的表哥带他去看牛倌阉牛。他亲眼看见家乡的土兽医割破、挤出一个个牛犊的青白色的睾丸,带着鲜明的血丝。牛犊群被赶到一片碱洼地里,地上是白花花的碱,秃子的头发一样的稀稀落落的枯草。被割挤了睾丸的牛犊臀部一颤一颤地搐动,似乎很快就归于平息,连多哞一声都不曾。少年倪吾诚面如死灰,他竟然分明地感到了自身的某一个敏感的部分在被宰割和挤压,他感到一种疼痛,更感到一种酸麻和空虚,一种巨大的失落。结果他的两条腿也簌簌地抖了起来。他哇的一声把中午吃的贴饼子熬小鱼全部呕吐了出去。而且,他尿了裤。这使表哥开心、取笑了好几天。
  和赵尚同的谈话使他忆起了这令人呕吐的往事。他的面色很难看。
  赵尚同似乎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微微一笑,乘胜扫荡他最后的防线。
  当然,饮食男女也是天性。然而一切天性只能在一定的规范中才能得到发挥、发展和满足。放肆和放纵并不是天性的满足而是天性的畸变。比如说,吃饭是天性。你能因此便什么都吃,什么时候什么场合都吃,胡吃乱吃脏吃偷吃带着细菌吃带着恶臭吃吗?人类的饮食毕竟不是狗吃屎。男女也是一样。人并不是公狗母狗。人的要求并不就是胡乱交尾。胡乱交尾有什么难?赶到畜栏里去就是了。不讲一定的规矩,一定的要求,你连起码的卫生和健康都得不到,还能有幸福和爱情吗?何况还有社会呢!你有多大能耐,胆敢与社会伦理、社会风习、社会舆论针锋相对?只有在社会上立住脚,才能有其他的一切:人们都是这样的,年轻时候觉得社会不合理,要和社会作战。最后,总要和社会和解,个人与社会达到彼此两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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