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结果静珍竟没能把嚏喷打出来!静珍大怒,终于暴跳如雷。她绝对不能容忍你干扰她的打嚏喷,正如不容干扰她的梳妆。你可以看哈哈,你可以嘲笑,你可以事后向她提出劝告、意见或当面说挖苦、侮辱的话,但当时你绝对不可以干扰她。她打过嚏喷后静宜就曾经发表感想说:我的妈哟,简直是妖怪!这样尖刻的评语静珍听了也不过是嘿嘿一笑而已。
  但倪萍的当场干扰触动了她的大忌,她骂道:“什么死孩子,一天一天地折磨我老婆子!个人活腻了出门跳井撞汽车去,整天价在这里损(读shún)吗呀!疯不疯,傻不傻的,抽的哪一门子的邪疯……”
  可以想见倪萍的反应。她满地打滚,最后哭得牙关紧闭,满口白沫,浑身抽搐,闭住了气。
  爱女心切的静宜立即用“没有人心眼”“歹毒”“缺阴(德)”“对孩子下毒手”“你才抽邪疯,可你的是羊角儿疯”“不得好死”之类的成套骂语向姐姐发起了冲锋。还能怎么样呢?一场混战。倪藻也站在姐姐、妈妈这边说话。姜赵氏表面上超脱,似乎是劝解双方,实际的话却又向着静珍,这又引起了静宜的反驳和静珍的怒吼和倪萍的哭叫。
  最后大家都累了,平息了,互相批也批完了,都觉着该睡了。倪萍突然以意想不到的顽强与冷静走到她姨面前,仰头正面看着姨姨,继续“战前”的“提问”。
  静珍也以意想不到的冷静和合作态度规规矩矩地完成了被提问。
  这一天的“功课”,仍然如仪在深夜完成。在倪藻睡下以后,他恍惚听到了姨姨打出嚏喷的声音,他觉得这真是不幸中的一幸。
  第二天一早,姜赵氏与静珍宣布她们要回家乡去办事,说完,静珍就出门买火车票去了。
  静宜头天晚上的怒火未消,她认为她们的宣布回乡是一种示威,因此未予置理。
  中午静珍坐着洋车回来了,手里拿着两张火车票。
  立刻,气氛改变了。
  一下午,姜赵氏母女三人沉浸在一种温情脉脉的惜别的气氛之中。
  “我们去不多少日子,多则两月三月,少则十天半月,我们就回来。”姜赵氏说。
  “你们快点回来吧……别看在一块儿打,这一说走,我简直就丢了魂儿。”静宜说。她眼圈红了。
  “那还用说吗,咱们都是亲骨肉,亲手足……家里也得去看看了。张知恩、李连甲就算不易,可毕竟主家有人没人大不一样。咱们那点地,现在越来越没有进项了!”静珍边说边长叹不已。
  然后又互相说了许多知冷知热、关心体贴的话。静宜指一指北屋说:“嫁了这么一个不着调的行子,有吗法?谁知道他过一个时辰想吗干吗?你们再走了,我有点事找谁去?”静宜终于哭起来了。
  “说吗咧,说吗咧!”静珍叹道,“遇到事你记住,沉住了气。说下大天来你个人得有个人的主意。妹子你放心,我们去去就回来。姜家的产业是咱们娘儿仨的,别的兔崽子休想动分文!我呢,我是没儿没女,活一天算一天。咱娘也没有别的人。妹子,你的丈夫虽然不是东西,可是你有儿,你有孩子。我们除了指靠你、指望你,再没有别的指望,再没有别的依靠!你就放心吧,姐姐为你,姐姐为萍儿藻儿是两肋插刀,万死不辞,上刀山下油锅,不带眨一下眼的!”
  “我是不放心咱娘,这路途上……”
  “有我呢,我既是贞节烈妇,又是孝女……我要不是为了娘,为了你们,二百年前我就上了吊啦,绳子我都找了好几条了……”
  “这不又说起疯话了!”姜赵氏责备说。
  “这是打个比方罢了。”静珍揩了一下颧骨上的眼泪,又是一声喟然长叹。
  “可现在天还冷,又刮着北风……”
  ……告别的时候,三个女人和两个孩子都流下了眼泪。姜氏姐妹二人相互千叮咛万嘱咐,哭出了声,最后是洋车夫催促说,再不走他就不管拉了,这才洒泪而别。洋车启动的时候倪萍哇的一声哭,张开了大嘴。衣衫褴褛,棉裤腿扎得紧紧的洋车夫,用异样的眼光回头看了倪萍一眼。
  
  第 十 八 章
  
  不到半个月姜赵氏与周姜氏便从家乡回来了。立春早过,九九消寒,又是一年春草。倪萍和倪藻还有倪萍的一个女同学正在一起踢毽儿。静珍回来了,背着一个大包袱,提着一个柳条筐,满脸风尘,又黑又瘦。不顾外甥和外甥女的欢呼,她迫不及待地劈头先问一句话:“你姥姥呢?”
  两个孩子不知如何回答。
  进了院子,见到静宜,静宜正在扫地,听到动静刚要转过身来,还没有见到她,她急问:“咱娘呢?”
  一句问话收起了见到归来的姐姐后静宜脸上出现的笑容。她一怔,终于明白,急急反问:“娘没跟你一起回来?”
  “这么说娘还没回来?”
  “娘不是跟你一块儿回的老家吗,怎么问我们?”
  “我只问你一句话,娘在不在家?”静珍的脸红了,脖子上的青筋暴露了出来,脑门上出现了汗珠。
  “我不是早说了吗,没有。”静宜也急了,脸红了,又白了。她追问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
  静珍的脸也变得苍白了。她放下包袱和筐,边擦汗边叹气说:“别提了别提了,车过石桥镇,站上停了车。我下月台寻思着给娘买张烙饼夹豆腐丝,我们从早晨到这会儿是水米没打牙。我在月台上买饼,人诚了多了,又来了一队日本兵。我没看见,还在那儿买饼呢,别人都走了,没把我吓杀!一抬头,日本兵正上车呢,我走过去就冲我嚷开了,吓杀我啦,吓死我咧!有吗法呀,我往后走吧,从最后一节车厢上的车,那儿没有日本呀,哇里哇啦,说崩了你比踩死个蚂蚁还便当呢。我寻思着上了车再找娘吧,从石桥镇到北京,一路五个钟头,我挤过来又挤过去,就没找着。把我急的!可怎么着(读zhǒu)吧!再来回挤警察也不让了,就地上都坐着人,大包袱小箱子,我那么来来回回地走多挨骂呀,我再来回地挤,非让人家给从车上推下去……”
  “娘到底怎么啦?说这些没要拉紧的干吗?”静宜不耐烦了。
  “我寻思着在车上是没法找了,等下了车再找吧。别说,娘在那上头还有一个座呢,没吃饭就忍着吧,先坐在那里。车一到北京我头一个就跑下来了。我堵在月台口上,反正下车的人都得从这儿走。反正娘她也不能不下来吧,我就在口上等了半个钟头。谁知道多长时间,反正人都走净了,一个人都没了。最后还是没等着,我还当是娘回来了呢!”
  “这又不是人话了不是?你在石桥镇就把娘丢了,娘会长翅膀啊,怎么飞到这里的?”
  静珍顾不得与妹妹理论,跺脚说:“罢,罢,我上火车站,我再找娘去,火车站那里若是没有我坐上火车往回走,到一站我找一站,找不着娘我就不回来了!”说到这儿,静珍流出了眼泪。
  静珍的眼泪中止了静宜的抱怨,静宜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她说:“别急,你刚回来多辛苦,你怎么也得歇歇,我找去,我不信那么大一个人就找不着啦,再不行咱们找巡警去!”
  姐妹二人推让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两人共同去找。事态紧急,气氛肃穆,正要叫来孩子吩咐几句,只听得倪萍一声快乐的吆喝:姥姥回来了!
  换了一身黑绒面袄裤,头戴一顶黑丝绒帽,脚穿一双黑条绒缠足小鞋的姜赵氏,提着两篓冬菜袅袅而进。那身多年未穿的压箱底的衣服,大大地改善了姜赵氏的风度。她进门时的那种神采恰与静珍进门时的狼狈万状形成鲜明对比。二位闺女一见娘回来了,喜出望外,庆幸万分,喜泪横流,亲亲热热,簇簇拥拥,把老娘拥到屋里,两个争说对娘的担心,对娘的惦记,对娘的孝心,同去找娘的决心,以及娘没有与静珍一起回来是何等伤心。她们越是这样说,姜赵氏就越是欢喜,心满意足所以镇静,越发从容地说:“我的傻闺女,着的吗急嘛。我眼不瞎,耳不聋,人不糊涂,鼻子底下有嘴。反正车是到北京的。大姑娘上不来就个人坐车吧。我倒是怕大姑娘上不来车了。不过我寻思着她能上来。还好,日本兵对我还算客客气气的。下了车我还找你哩!什么?不饿,光顾了回家啦,也忘了饿啦。就是拉车的那个行子不是个玩意儿,他走得又慢还净拉着我穷转悠。他想多要钱哩!亏的我一路上一路跟他说,我家就是北京的,这路我都认识,你抄点近多好,别来回转了!这不是,这才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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