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看到了赵尚同深陷的含泪的两眼的凶光。
泪水已经流在了赵尚同的腮上。他看看大家,又看看静宜,他缓缓地起身,晃荡着走了过来,还摸了摸倪藻的头。他走近了倪吾诚,他走到了倪吾诚的身边,他的脸部的肌肉在搐动,他逼视着倪吾诚。
你要……没容倪吾诚喊出来。
啪,啪,啪!三声脆响,三个嘴巴。连史福岗也吓得大叫起来:啊,我的上帝!赵尚同扇起嘴巴迅雷不及掩耳,其动作之麻利宛如二十年后乒乓冠军庄则栋之起板左右开弓。还没等周围的人看清,他已经先用手掌掴了倪吾诚的左腮,趁势把手抡到了倪吾诚的脸的右面,反手啪地一抽,又抽到了倪吾诚的右腮,这一反手打得特别重,倪吾诚的脸上出现了带血的指印,不知道是倪吾诚的脸出了血还是赵尚同的手背裂了纹出了血,同时倪吾诚的右面的牙齿也出血了。最后才干干脆脆结结实实地照着左腮一掴。
倪吾诚从座椅上被掴到了地上。他已经像癞皮狗一样地倒在地上起不来了。他自己也没闹清是怎么回事,他跪在地上了。
倪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别——打——人!
什么是一秒钟?什么是一百万年?
一秒钟就是那么一下。一百万年却长得令人窒息。那时候我们的先人,我们的后代,我们的无数后代的后代,都成了尸体。
都不存在。
却又分明存在过。每个人存在于他自己的那一段时间里。然后,对于已经不存在的人来说,一秒钟等于一百万年,等于永恒。
于是不再有呼吸,不再有鼻翼的翕动与滞结于喉头的痰,不再有激动的、快感的、愤怒的、挣扎的、堵塞的气喘吁吁。不再有雨后松林的清新。不再有情人或者仇人身上的汗气。不再有酒足饭饱后的打嗝儿。不再有对于得不到肉骨头的狗的同情。不再有暴怒和饥渴,不再有温存的眼泪和叹息。不再有野性的发泄,不再有流血的鼻孔和牙齿。不再有身上的恶臭,不再有香皂、香水、香粉、香花这种种徒劳的消耗。不再有阴谋、欺骗、负义、抢劫、强奸、侵略、杀戮、伪政权。不再有种种关于真理、逻辑、文明、进化的空谈。不再有徒劳的各种语言、纸张、圣贤、自大狂的伟人。不再为天冷而抖擞,不再留恋任何人和被任何人留恋。不再徒劳地想说服谁感化谁,不再徒劳地盼望得到人们的理解。不再盼望生,盼望快乐幸福,盼望温柔和情爱,不再等待任何人的到来。不再望穿双眼,不再流泪,不再显出焦急、傻气和恐惧。不再怕死,怕腐烂和消亡,不再怕尸体被皮靴踢过来翻过去,不再为自己的罗圈腿、口臭、贫穷、无权势、英文发音太糟糕而自卑。不再躲避讨账者、岳母、前来抓奸的妻子、宪兵队的密探。也不再羡慕那些吃得好、坐汽车、出洋、有权有势有饭店的软床有沙发有时髦美丽风骚体贴的妻子情妇的天之骄子。
就是说,不、再、痛、苦!
深夜里,倪吾诚觉得从未有过的兴奋与超脱。三十余年,他企盼与寻求这样一种精神的与肉体的满足,今夜他找到了。他想起了自己的高大的母亲。他想起了故乡的后园子,那高大的梨树和挂满枝头的落地便裂的酥梨。他想起苏曼殊的小说《断鸿零雁记》。想起航行在地中海的客轮。想起那始终缥缈又始终亲近的,始终不可即又始终虚位待他前去的他的空屋。
他去了。他终于自己成了自己的主人。
几天以后,在著名汉奸管翼贤(此人一九五○年镇反中被我人民政府枪决)主编的《实报》的报屁股上刊登了一条消息,标题是“死而复生,人间奇闻”,副题是“信不信由你”。消息说:
本报讯:本市高等学府学人黎务正因家庭纠纷于日前深夜自杀。黎某投环于平则门脸老槐树上。发现时业已断气多时,遍颈血迹。挣命时黎某将足上鞋子甩出数丈之遥。状甚惨烈。经发现后解下送往巡段。十余小时后始寻到家属前来认领尸体。待家属确认其为黎讲师后突然发现黎先生鼻息尚存,心有余跳,实业已还阳。经救治后死而复生。记者为此走访日籍著名医官山口次郎博士,博士认为黎某人之生还缺乏医学根据固不可信。又讯,黎君自缢,或与某桃色事件有关。情天恨海,道是无情却有情,牡丹花下做鬼不得。悲乎喜乎,恍兮惚兮,或可借报纸一角,聊充读者佐谈笑之资也。
第 二 十 三 章
倪吾诚就这样在一九四三年五月死而复生,缺乏医学根据地离开了北京。他先到了江苏的一个小城投奔一个同学,混了几个月,没落住脚。后又辗转于山东、河北,最后栖息于胶东半岛。在临海的一个学校当教师、当校长。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在那个滨海城市,倪吾诚俨然学界一人物。离京后的倪吾诚,性格发生了一些变化。他更重实惠,重享乐,而轻道义,轻廉耻。虽然,他依旧云山雾罩,恍兮惚兮,有求实利之心却无谋实利之术。在海滨小城,不久便被目为一怪人四不像。他与当地日伪政府的一些官员也成了酒肉朋友。一九四五年,日寇覆亡前夕,他竟充任日伪“民众大会”代表,前往南京开会。是时汪兆铭已死,日伪的国民政府主席、汪伪的继承人是陈公博。
倪藻不无惊异地发现,在这样残忍的状况下离去了父亲以后,这一家的生活获得了某种转机。倪吾诚走后他们搬了家,住到一个小院的两间南房里,房租要便宜许多。迁入新居以后,似乎人人长出了一口气。姥姥、姨、母亲的脸色都比往日要轻松一些。只有姐姐,没有改变她从小喜欢的叹气和摇头的动作。当然,她的精神越来越好。她的“干姊妹”活动得热火朝天。每人买了一本纪念册,互相题字。姐姐的纪念册上题着各式幼小娟秀的毛笔字与钢笔字:
美丽的倩影,
温柔的心胸,
明亮的眸子,
向着你远大的前程。
这就是你,
我的好妹妹——倪萍。
另一页是:
莫道世界多荆棘,
自有友情慰我心。
还有一页是:
呱呱呱,呱呱呱,
你是田里的小青蛙,
快快乐乐吃害虫,
长成一个胖娃娃。
再一页是:
当蟋蟀在深秋的寒夜哀啼,
勿忘我,
我或许就在那个夜晚死去。
这最后一页的题字使倪藻读之愀然。
读了姐姐的纪念册,他仿佛觉得,语言比现实更美。语言给现实以慰安。
姐姐的脾气在平实中包含着古怪。倪藻翻看着红封皮、黑扉页、五颜六色的纸页的纪念册并为之感动的时候,倪萍忽然粗暴地从倪藻手中把纪念册夺走,收入自己的一个小木匣子,再把匣子锁起来,说道:
“去,去,少看我的纪念册!”
倪藻很生气。他丝毫没有要求翻看姐姐的纪念册。是倪萍主动把纪念册拿给他的,他深信他们的友爱之情足以使倪萍拿纪念册给他看。倪萍对于他的事从来都是问长问短,关心备至也过问甚细甚至干预很多。倪萍主动地快乐地单纯地拿来纪念册,让他看,让他分享姐姐的小姊妹之间的情谊。这引起了他的兴趣,使他感动,引发了和加强了他对姐姐和姐姐的小姊妹们的美好的感情……而正当他看得津津有味之时,突然莫名其妙地将他推开。
莫非这也是一种权力的快乐吗?有权逗起你的快乐却又立即予以终止,看着你干馋干着急。
从翻开纪念册的甜美到被夺走纪念册后的怨毒,两者离得怎么这样近?
倪吾诚出走以后,静宜曾经为了生计而恐慌。最后,在“晃悠”的帮助下找了一个差事,在一个女子职业学校担任图书仪器管理员。因为静宜怀孕,说好了由静珍和静宜两个人共同担任这一个职务。两个顶一个人,领一份薪。为了获得这个职务,静珍和静宜跑了好几次和平门外琉璃厂,买了两个文凭。她们在一起反复讨论了好多次,认为静珍和静宜这两个名字太旧,不像是有学问的新式知识妇女,怕不易被女子职业学校的董事长和校长所看中。两个人决定改名,为改什么名热烈争论讨论了许多天,有时讨论得兴奋异常,格格的响亮的笑声甚至引来了好奇心重的“热乎”的造访。有时争论得面红耳赤,动了感情。最后总算选择了两个差强人意的名字。姜静珍更名为姜却之,姜静宜更名为姜迎之,一却一迎,倒也像嫡亲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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