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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第 十 四 章
  
  吾诚,孩子他爸,谈不上谢,你那话说远去啦。此言差矣!你是谁?我是谁?好也罢,赖也罢,哭也罢,笑也罢,美也罢,丑也罢,死也罢,活也罢,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的命就是你的命,你生病就是我生病,你见好了也就是我见好。你病得要活要死,我不伺候谁伺候,我不管谁管?天花乱坠我不会,洋文外国文我不会,可你病了呢?人无百日好,花无千日红,好时须想赖时,留得退身步。花花绿绿,既不当吃,又不当喝,又不治病。你摸摸良心想一想,除了我这样管你待你,你还能找得到第二个人吗?
  花花绿绿我也不怨,人非圣贤,人非草木,谁不知道个花天酒地,吃喝玩乐?欲海无边,享受无边,坏了望好了,好了望更好,做了皇帝,不还要长生不老吗?再说,你要幸福,你要享受,也不光是你要。谁不知道鸡鸭鱼肉好吃,绫罗绸缎好穿,高楼大厦好住?谁不愿意吃喝玩乐,高谈阔论?可这一切能从天上掉下来吗?你又有多大能耐、多大本事、多大福分去奔这些个幸福去呢?你奔不来,想得比天高,也是白搭!心比天高,命薄如纸,这不是自寻烦恼吗?再说不能只顾一时。人活一世,不过百年,今日年轻力壮,血气方刚,吞天吐地,明日呢,明日转眼就是弯腰驼背,老态龙钟,气息奄奄。快乐一时不难,而今而后,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俗话说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又说是人家骑马我骑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最要紧的不过是“本分”二字。花天酒地的,有得是!缺吃少穿的,更有得是!死于非命的,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也是数也数不过来的。可不是吗?做买卖得看本儿,吃饭还得看肚皮哩!乡下人一顿吃八个包子,你吃三个,他也是一饱,你也是一饱。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老百姓办不到,其为夫为父之道也是一样。你要是真有能耐,祖上趁钱,花天酒地,寻花问柳,我随你去!说实在话,我嫁到你家时候,倪家已经不行了,倪家已经没落了,倪家已经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没有我娘家的资助,有你的今天吗?人不可忘恩负义,人不可太猖狂,人不可无情无义,人不可把事情做绝!你要这要那,你不要这不要那,你看不惯这看不惯那,你不想想现在是什么年月?你又能干点吗?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呀!好好好,全由着你说,全由着你做,说下大天来,做下大天来,妻儿老小都得吃饭!你进饭馆进舞厅少一个镚子行吗?你一天不吃饭试试!少吃一顿试试!
  我并不想管你的事。为妇之道,我也懂。可是你得让我们娘儿几个活着,你不能断了我们的活路!你看你看,四邻八街,三亲六友,有精的,有傻的,有丑的,有俊的,有有能耐的,有没能耐的,可都得有个窝有个场有个饭碗有自己的本分呀!你哪怕是当土匪去,当土匪还得有两杆枪,还得有一套杀人越货的本领呢!
  我虽然小时候家境中上,这些个年来,加上兵荒马乱,我也过惯了受穷的日子!你只要安分一点,你只要正正经经地做你自己的事,你只要给我们娘儿几个挣来一口食,你让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服侍你,那是应当应分!我再把话跟你说透吧,你倪吾诚真有混不上饭吃的那一天,我养着你!我是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我是一不会英文二不会逻那个辑,我叫街要饭也得养活你!
  不看我的面也该看看孩子。你惭愧不惭愧?你难过不难过?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孩子去?藻儿最近考国语、算术、常识都是一百分,修身是九十八。你知道吗?他们的考试成绩,他们的作业,你问过他们一道四则题吗?
  ……人家也是人,人家也有上过大学,留过洋的。咱们的同乡赵尚同,日本留学,正牌的医学硕士,光明眼科医院的院长,人家学问比你小吗?人家见的世面不如你吗?人家的洋文不比你强十倍?可人家呢,行医的时候是东洋大夫,回家以后是真正中国的孝子、贤婿、慈父,伦理道德,一条也不缺!你也不是没见过,那个赵太太,小脚不说,还是一脸的麻子,可人家是结发夫妻,赵尚同与他太太,可以说得上是相敬如宾、比翼齐飞!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这才是起码的人格,起码的人味儿!
  你现在还没阔呢,你现在还动不动就赊账赖账拉亏空,得我给你还账呢,你就这个样子……你要真大富大贵大红大紫起来,我们娘儿几个不但沾不上光,还不让你活活给剥脱了!
  ……唉,罢了!要说我也不是不明白,你这人心眼还是不错,你可不是坏人,你对我的好意,我全明白,我不是糊涂糨子!你接我上北京,你带我听讲演,你让我学英文,全是好事,就是你带我去跳舞安的也不是坏心。我全领情,我全知好歹。可你想得太高,高到九霄云外去了。别的不说,我去上学,我去听课念书,两个孩子谁带?这样的年月,两个孩子的母亲,你叫我还奔什么?你这还是留过洋的人,会说洋话的人,五尺高的男人,不过如此,饣胡口而已。你做的那些事,我提起来都不好意思。我就是学出点吗来,除了陪着你云山雾罩,东拉西扯,康德黑格尔一通以外,我还能干什么?一不当吃,二不当喝,三不能治国平天下啊!我们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了,怎么能还那么孩子气?人人谁不是这样过日子?你要真有志气真要救国,你抗日打鬼子去!你要真横下心捞一把是一把,你当汉奸去!你也算占上了一头!可你现在,你到底算个吗玩意儿呢?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谁能想个吗就是吗,一会儿一变,孙悟空七十二变呢?
  说一千道一万,哪一句不是为你好?从十一年前嫁到你倪家,我就是倪家的人了,死心塌地,再没有别的想。你要再不好好为人,我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静宜的一番话可说是有情有义,声泪俱下,肺腑之言,掷地有声。大病初愈的倪吾诚听了以后,虽然不是能接受每一个观点论点,但整个地说,他还真是觉得颠扑不破、合理合情,只剩下含泪洗耳恭听的份儿。他觉得奇怪,什么时候静宜学得这么能说、这么滔滔不绝、情文并茂、义理俱全了呢?也许原来真的是自己看错了?也许这一切都是机会造成的。如果静宜有不裹脚的机会,如果她有上完大学和去欧美留学的机会,如果她有上讲坛的机会,说不定她早就当了名牌教授了吧?以她的口才,她也许更适合搞政治吧?如果她有跳舞的机会呢?如果她有出生在欧罗巴美利坚或者扶桑诸岛的机会呢?呜呼,为什么岁不盈百的短短一生,堂堂万物之灵,却都成为机会的奴隶,机会的玩物,机会的牺牲品啊?
  而他自己还能有什么机会呢?
  就在他病后的一个星期,他收到师大校长的措词婉转的来信。说是由于他身体不好,应多加珍重,多加休息,已另请了讲师担任他现在担任的课程,请他康复后另谋高就。
  疾病再加解聘,这对于倪吾诚的狂躁的、不安宁的灵魂倒似乎是一剂有益的凉药。已经许多年了,他似乎没有像病中这样踏实过,连噩梦也不做了。就算偶然感到有一点凄凉也罢,比原来那样在各种欲望和理念的火焰中燃烧灼烤要舒服一些。
  苦海茫茫,回头是岸。难道他真的回头了吗?这次生病,全亏了静宜的照料,而他的那些高谈阔论的朋友,灯红酒绿的朋友,包括那些对他卖弄过风情的不无意思的女友,连一个影子也见不到。他不听静宜的,他不接受静宜的,行吗?
  所以他只能含泪用衰弱的声音说:抱歉了,多多抱歉了,我对不起你们了。
  只此两句话静宜就泣不成声了。难得你回心转意!她叫了倪萍和倪藻来问候爸爸的病体。对不起你们了,倪吾诚又说了一遍。倪萍也哭出了声。倪藻又感动,又欢喜,他马上觉得自己是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一个孩子了。
  中午,静宜用葱花炝锅煮了一碗挂面,挂面里卧了两个鸡蛋给倪吾诚补养。挂面端给倪吾诚了,她又说:“要不你鸡蛋给孩子留点。”于是吾诚吃了一个蛋,另一个给了倪萍。倪萍吃了少半个,多半个给了倪藻。大家吃得都很高兴。吃完挂面,倪吾诚又让孩子拿过来他病前买的那一瓶麦精鱼肝油,断断续续地给孩子们讲了一回吃鱼肝油的必要性,让孩子们吃。孩子们打开盖闻了一下,都说是太腥气,一闻就要吐。倪吾诚觉得非常遗憾,这种愚昧,实在使他痛心疾首。但后来想到自己正在病中,麦精鱼肝油对于他的病体的复原必有好处,便想留给自己吃也好。于是他当着孩子的面做示范,拿起吸管,吸了半管子鱼肝油。张开口,一捏橡皮帽,鱼肝油射入口中如注,他立即愉快地将油吞下,脸上显出笑容。口腔里一股奇腥怪味,使他几次难忍欲呕。但是他的一切关于营养素,关于维他命,关于有关生理卫生学的知识立即起了作用,立即化为情感知觉并支配了食欲口腔舌面,他硬是说服自己并强有力地使自己相信,鱼肝油就是好,就是高超,比挂面卧鸡蛋高明百倍。所以就是好吃,就是现代文明开化的重要标志。当他诚实地这样想着的时候,味觉嗅觉也就起了变化,受刑受苦勉为其难的感觉渐渐消失,胜任愉快、满足需求直至舒适享受的感觉油然而生,乃至终于取代了前者。他的理性的对于科学和健康的追求,常常能够这样迅速地化为情感,化为知觉,化为生理的反射,化为唾液。这真是常人少有的优点。他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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