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终于文化革命开始了。破“四旧”的红卫兵进入了姜赵氏与姜却之的幽暗肮脏酸味扑鼻的小屋。姜赵氏的反应好像是她已经等了很久,从解放那年她就等着这一天了。其实这里的人们对她的阶级成分并不熟悉,也未曾感兴趣。然而红卫兵一进屋她就跪在地上给红卫兵磕头,她的落尽了头发又染黑了头皮的光头撞在地上咣咣地响,这在家乡叫做“磕响头”,在旧社会与姜元寿为家产打官司的时候,她见官就磕过响头。可能解放以来她一直想磕响头还没磕过呢。
她一面磕头一面说:“红卫兵爷爷,我是地主,我早就该死了,我叫吗行子来着……”她抬头问却之,却之告诉她叫“死有余辜”,于是她磕着响头不停地说自己是“死有余辜”。
红卫兵认为她的认罪态度还好。但有一个戴眼镜的比旁人精明一些的红卫兵姑娘指出她把红卫兵称做“爷爷”实际是对红卫兵的侮辱,这实际上是骂人。毛主席的红卫兵怎么能成为地主老婆子的爷爷呢?难道你胆敢说红卫兵是老地主吗?这一质问吓得姜赵氏尿了裤子。其他红卫兵没听太懂她的这种精明的分析,又看到姜赵氏那种又老又脏又臭的样子,不想在这里多逗留。他们考虑如何给这个老不死的地主分子以正义的惩处。抄走财物?实在没的可抄。给两个嘴巴,那么干枯空洞的面庞,估计连听响都听不着,打她并不会引起空气的清脆的震动。最后还是那位“眼镜”点子多。她看到了屋里有一个瓦盆,瓦盆里有脏水——实际上是姜赵氏的洗脚水。姜赵氏由于是缠足,老年后整天长鸡眼长脚垫,所以她有时一天洗两三次脚。“眼镜”下命令姜赵氏把洗脚水喝下去。可能是鉴于水较多而愈活愈抽抽的姜赵氏块头太小,估计她一个人难以完成喝掉满盆洗脚水的任务,于是她把眼镜的光芒对准了姜却之。
姜却之确实是不愧吃过熊心豹子胆的。她说:“我不是地主!解放以前我就是北京女子职业学校的图书仪器管理员!我有文凭!我……”
这样姜却之就没有喝洗脚水。姜赵氏喝了一些洒了一身之后,就算是过了文化革命的关。姜赵氏一再表示红卫兵真好,真和气,上头不是说了嘛,那是天兵天将啊!
三天以后姜赵氏拉开了肚子,然后卧床不起。娘,你肚子疼吗?却之问。不疼。你哪儿不好受呀?不,我没不好受,我好受。我挺好。
只是在最后的时刻姜赵氏要求静珍挪一挪她的身子,最后的时刻她只知道静珍却不知道却之,她不敢面对着贴在正墙上的语录与画像而死去。
除了姜却之,没有别人料理她的死。姜迎之避这个老地主的成分唯恐不及。姜却之说,火葬的时候母亲身上还穿着一件貉皮袍子。这袍子已经穿了五十年,是唯一的一件从家乡带出来至今还有的、而且还能值几个钱的东西。有人建议应该把这件衣服扒下来再送死者去火葬,姜却之苦笑着说,我怎么能那样!
倪吾诚在一些年以后才听到姜赵氏喝洗脚水的故事。当时还戴着历史反革命帽子的倪吾诚说,对待姜赵氏这样的地主分子,就应该这样。他完全赞成小将们的革命行动。正像他赞成当年土改中的一切或有或没有的过火行为。倪吾诚也是前后一贯的。
在听说姥姥已经去世以后倪藻产生了把姨姨接来的念头。经过一系列的人生挫折,经过文化革命的无例外的“大洗礼”,他已经不把自己和姨姨的关系看得那么严肃险恶、势不两立了。而且,他家里也确实需要个人。他的孩子没人照顾。等坐到汽车上,听到姨姨这样兴奋地抒发心曲的时候,他也同情、他也感到有些欣慰了。毕竟她是他姨,是他的第一位文学教师。当年静珍给他改过作文,给他介绍过冰心和庐隐的著作。姜却之一路上给他讲了姥姥的死况,他也觉得怃然。
过去的事,您就啥也不用想了。我既然把您接了来,咱们就同甘共苦,一起生活……倪藻安慰着姨。
却之的行李极少。她说她再没有任何挂牵,房子已经缴公,娘也死了,她一心跟着外甥。
唯一的纪念物是“周家小子”的颜色已经发黄了的照片。“周家小子”是姜却之对亡夫的称呼,到一九六七年,他已经死了三十五六年。静珍掏出这个照片给倪藻看,“你看像不像我孙子?”
这使倪藻心情沉重起来。这使他想起了沉重的往事,那梦魇一样让人只要一想就觉得喘不过气来的残酷和阴暗的往事。本来以为解放以后这样的事就彻底埋葬了。这种心情甚至使倪藻怀疑起自己接姨姨来是否明智了。怎么能把这样一个地主阶级的鬼魂,旧社会的鬼魂,历史的鬼魂接到自家来?如果没有那些政治运动和意外的挫折,全身心拥抱光明的新生活的倪藻甚至是不屑用眼角的余光瞥一下命定了该进入坟墓的姨姨的啊。
于是倪藻又觉得可叹了。
到了边疆小城却之就说头晕,她老是躺在床上不起来。这使倪藻有些不快。他在一次吃饭的时候给孩子说起了一个笑话,说是从前有一个懒婆娘,她丈夫要出门了,对她的生活不放心,就做了一个大饼挂在婆娘的脖子上。丈夫出门回来以后,发现婆娘已经饿死了,但饼并没有吃完,还剩了许多。怎么回事呢,婆娘只把挂在前胸、一张嘴就够得着的那一部分饼吃了。挂于左、右肩及后背的更多的饼,却因婆娘懒得用手把它们拉过来,便没有吃,便饥饿而死了。
倪藻还讲了一个到边疆后跟少数民族学的关于懒婆娘的笑话。说是有一家一天夜里进去一个贼,贼是偷锅的,被主人听到了动静,贼端着铁锅在前头跑,主人喊着捉贼在后面追,最后贼害了怕,把锅往地下一放,自己跑掉了。主人过来端锅,发现锅已裂成几瓣了,他奇怪这锅怎么这样不结实。等回到家,却发现灶上的四耳铁锅安然无恙。你猜怎么回事呢?原来他们家的婆娘懒,从不刷锅,结了一层实实在在的嘎巴。贼偷了半天,偷走的其实是锅嘎巴,怎能落地不碎呢?
讲得大家都笑。其实开始讲时倪藻似乎并无别的用意,但看到姨母的不自然的笑容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讲得太刻薄了。姨母必定会认为他这是借古喻今,影射攻击她的懒。这使倪藻倒后悔起来了。
当天夜里姜却之断断续续地呻吟。问是怎么了,答是头疼。便说大概是水土不服,感冒了,明儿早上给你买点阿司匹林去。第二天买来了镇痛片,服药时姜却之拿玻璃水杯的手摇荡得厉害,她说:“我头疼得像要裂开。”姨母本来就身体不好,常常头疼头晕,也常常呻吟,也常常接连几天卧床不起。家里人还一贯认为她又懒又奸又什么都敢干,对她的卧床不起常常半信半疑,疑的是她可能是心情不好或生气或故意和谁作对才这样躺倒罢工的。因此倪藻这次也不以为意,姜却之吃了镇痛片后就睡下了。
这一天是妻子到公社支援夏收的第三天,孩子又闹又磨,非要看电影《小兵张嘎》不可。家里没有人,倪藻被孩子磨得烦闷。《小兵张嘎》从六十年代初期看,已经看了五遍了。姨姨一直在昏睡,吃晚饭时叫她也叫不醒,吃完晚饭在孩子的又哭又闹的压力下带他看了第六次倒霉的张嘎小兵。回来以后问候一下姨,姨仍然不答应,鼾声倒是均匀。倪藻又累又乏又烦,便与孩子一起睡下。大约睡了一个小时,倪藻忽然醒了,此事不好,莫非姨母是昏迷了?睡觉能睡这么长吗?可别出了事。
倪藻深夜跑到外屋,发现姨母的呼吸更加粗重,两颊通红,叫也叫不醒。大事不好!夜已深了,找谁去?最后硬着头皮敲起了已经入睡多时的一个赶马车的少数民族邻居,说了许多好话,又把孩子托付给另一个少数民族邻居家,半夜把静珍送到医院。睡眼惺忪的值班大夫诊断是脑溢血,抽脊髓检验果然有大量的血的成分。据说抽脊髓化验是很痛苦的。倪藻看到了姨母在被抽脊髓时的无言地抽搐。医生神态紧张,倪藻心怦怦然。抢救了三天,包括鼻饲、滴注、输氧、注射止血的仙鹤草素。倪藻由于家里没人,没有昼夜陪住,只是每隔几个小时来看望一次。第四天上午来时同室病人说病人曾喃喃欲语,但当时倪藻不在身边,无人与之搭话。倪藻叫了姨姨半天,没有叫应。他想说的已无其他,只想让姨放心地去死,姨可以相信他会负责好好料理后事。姜却之生前曾经流露最怕火葬,这虽是落后,倪藻仍然准备满足她的土葬的要求。等下午再来时,静珍——周姜氏——姜却之已断气四十五分钟,已经停尸太平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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