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都是闹日本闹的,大家一致叹息。然后张知恩与李连甲把话题转移到倪萍和倪藻、特别是倪藻身上来,说是转眼倪藻他们便会成长壮大起来,大奶奶、大姑、二姑的前途光明。他们大概也知道倪吾诚与静宜的不和,他们没提“二姑夫”一句。
  他们长起来又能对我们怎样!姜赵氏与静珍略有不以为然之意。两位庄户头立即正色分析,话不能这么说,外孙、外孙女,自幼是跟着姥姥家的,姥姥家又没有别人,他们就和大奶奶自己的孙子,就和大姑自己的孩子一样。
  静宜对这个话题似乎不太感兴趣,她的眼皮往下耷拉了几次。
  倪藻看着这两个人,觉得好奇也觉得羡慕。两个人都晒得极黑,一看就与城里人迥然不同。两个人脸上、手上的纹络是那样深,那样有力,也使倪藻觉得惊心动魄。两个人手大脚大,连手指头都是那么粗,一定很有劲的吧?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配合默契,滔滔不绝,应对如流,既不乏礼貌奉承同情抚慰,又皆有一定之规,决不具体应承什么,真是两个绝顶聪明的人。而更重要的是,多也罢,少也罢,大枣小豆,都是他们所欢迎的。只是当面对他的谈论,使他尴尬,削弱了他对这两个来自农村的人的好感。
  两个人的到来总算是给这一家带来了些生气。特别是姜赵氏与周姜氏母女。倪吾诚的生病与静宜与丈夫的和解使她们二人若有所失。当然,她们并没有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与倪吾诚的斗争,对付倪吾诚的种种手段,攻守进退,胜败得失,差不多构成了她们迁京以后的生活重心、思想重心与神经中心。她们是静宜的有力后盾。她们为静宜出谋划策,一次又一次地,有时候是不断重复地分析倪吾诚的言行举止,提出一个又否定一个再提出一个又一个的对策方案。为之悲,为之喜,为之怒,为之忧,为之顿足抱恨或为之拍手称快,必要时甚至可冲上第一线,冲锋陷阵。这是她们对于女儿——妹子的伦理义务,这是她们维护自身利益的必要。这也是她们教训倪吾诚、维护道德伦理、争取浪子回头的必要。这使她们每天有事做、有话说、有气生、有劲使。这甚至使她们常常具有一种紧张感、紧迫感、兴奋感、战斗感。这甚至使她们忘记了自身的无法说无法想的不幸、家族(姜家)的不幸与整个世道(国家、社会)的不幸。来北京以前,她们的心力集中在与觊觎她们母女寡妇的族人的斗争上,上法院递呈子升堂辩论直到抛头露面面对面地与泼皮痞子们斗,这使她们的生活充实,使她们自身变得团结坚强勇敢聪明干练,使她们在艰难的处境中获得了生活的信心、意义和乐趣。何况她们最后是取得了胜利的,她们维护住了自己的财产和自己的生活不受侵犯。
  来北京以后不久就和倪吾诚斗上了。记不清是来了三天还是五天,原因是因为吐痰。早晨倪吾诚过来向岳母请安,双方客客气气地说了一些话。姜赵氏嗓子痒了,喀,一口痰吐在眼前地下,然后抬起小脚,用鞋底子把痰蹭掉。倪吾诚出门与静宜议论,说是随地吐痰是一种恶习,是肮脏,是龌龊,是野蛮,能够传染肺痨和白喉、百日咳。说是欧洲人从来不随地吐痰,大家讲卫生,所以欧洲国家日益先进、强大……静宜听了这话已经不高兴了。偏偏这话让姜赵氏和静珍也听到了。偏偏倪吾诚的话里有“龌龊”两个字,这两个字母女三人从来没讲过、没听人讲过、也没阅读过。这两个不常用的字从发音到声调都使她们极端反感,都使她们深受刺激,都使她们认为这两个字一定比她们习以为常的所有骂誓的词语更为恶毒阴险有效。姜赵氏听到这两个字以后气坏了!
  当时姜赵氏是刚到北京。腰里还有变卖房地产的一笔款子。身上穿着崭新的绸裤褂。再说与女婿久别以后初次见面,还须要保持一点矜持。她只骂了两个字:混账!她只采取了一个举动,掼了一只茶壶——茶壶是倪吾诚得知岳母将来京后为岳母买的一件礼物——将茶壶摔到了院子里,摔到了北屋门前,把茶壶摔了个粉碎。
  当时倪吾诚也完全没有想到日后会与岳母、大姨子直至妻子决裂到那种程度。吐痰——茶壶事件使他震惊、遗憾,而且有几分后悔。这样,在静宜的劝说下,他在当天晚上向岳母赔不是来了。姜赵氏态度端庄,冷冷地说赔不是有赔不是的规矩,站在那儿说一声赔个屁不是,要赔不是就跪下磕个头。倪吾诚愕然不知所措,一心希望丈夫与母亲和睦相处的、当时尚未失天真的静宜马上攀着丈夫的肩让丈夫跪下。倪吾诚也就真的跪下了……事后他才觉出了伤心。由于这种伤心,他对这里的诸种肮脏、龌龊、野蛮和恶劣的痛恨增强了许多倍。他对之的抨击增加了许多倍。他的学习欧洲人的文明习惯的热烈的信念坚定了许多倍。
  从此她们与他斗了九年。而最近,在一场振奋精神的大斗之后,谁也想不到,静宜和他竟然和了。和为贵,和了好。和了静宜还用得着她们母女俩吗?和了她们俩还要忙些什么呢?和了她们不变得多余起来吗?这是一个明摆着的却没有人正视过的问题。
  静宜和倪吾诚和了之后,过西屋来得就少了。来了也言不及义,缺少深入的与及时的报道。他们俩打架的时候她什么事都一分钟也不耽搁地对母亲和姐姐说,什么问题都与母亲、姐姐一起研究,和了之后反倒没的说了。没话找话,假装有许多话说也不行。不像。
  这便产生了寂寞和空虚。寂寞中姜赵氏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老话。回想她十六岁以前在娘家赵家的生活。她的祖上有一位大官,代表皇帝到琉球国封王。皇上赐给他一个金牌,牌上写着四个字:如朕亲临。她回想她扎耳朵眼、裹脚的情景。她回想赵家门楼口的一对石狮子。重复完了老话便翻箱倒柜,折腾旧衣裳。没事找事。常常一会儿发现丢了某个袄某个裤某个坎肩以及一块绸子一块布一个顶针一包线。一会儿又找到了这个袄这个裤这块绸子这块布以及这个顶针这包线。两个一会儿之间,她便查问一番。查问会引起反感,反感会引起反嘲反抗反讥。周姜氏与她最为亲近,被查问时虽也反感,但说上两句就能彼此信任谅解,云消雾散。静宜忙于伺候、教育、争取丈夫,再说她也了解理解母亲,虽然也反抗过查问,但都是交手便罢,开火便休。倪藻不属于被查问者的行列,即使偶尔被问上一言半语,他翻翻眼如没听见,姥姥也就罢了。最后查问与反查问的斗争屡屡爆发在姜赵氏与她最亲爱的外孙女倪萍之间了。
  正因为与外孙女最亲,不管姜赵氏找什么东西,不管她需用不需用,只要一刻没找到,只要倪萍在她身旁,她立时就问:“萍儿,你拿了我的(绣)花样子吗?”“我拿你花样子干吗?”萍儿反问,她听不懂姥姥的问题。“我没问你拿了花样子干吗,我问你拿了还是没拿。拿了,你就说拿了,省得我再去找。没拿,你就说没拿,我就得找。挖地三尺我也得找!我那个花样子是个老物件,我十一岁时就按照那个花样子绣花。那兰花,那水仙,那鸳鸯,那蝴蝶……都是现在没有的。跟我那个花样子相比,现时白塔寺护国寺卖的花样子给人家拾屁!”说着说着老太太有点焦躁了。
  “这话跟我说得着吗?”倪萍觉得受了莫大的冤屈与侮辱,近于被诬为窃,“不管是金不换的花样子还是拾屁的花样子,我要它干什么?我要它我不会跟你要吗?谁拿了花样子谁不得好死!”她熟练地用上了家里人最爱用的一条“誓”来了。
  “这个死孩子怎么这样呢,你吃了枪药了吗?你吃了横人肉了吗?怎么不叫说话了呢?你妈你爸爸也不敢对我这样说话呀,你才不得好死呢!”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小吵过去以后姜赵氏充满了今昔之感。远了不说,她的祖上去琉球国封王的时候不说,她的祖父封为翰林的时候不说,她的丈夫被聘为全县唯一的一所高级中学的校医的时候不说,甚至连她刚变卖完了部分家业,与寡女初进北京时候也没法比了。现在已经没有那时的容颜,那时的仪表,那时的钱财,那时的底气了。现在不要说让女婿下跪,就是让倪萍这个死孩子下跪的气派也充不起了,夕阳向晚,以至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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