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知向谁?伤感起来只有念林黛玉的诗了。虎落平原被犬欺,老凰离枝不如鸡。除了每年冬季庄户头张知恩与李连甲来时还能听到几声“大奶奶”的称唤,大奶奶的名称和威风早已被人生常恨水常东的光阴冲得无踪无影了。
  经过了几次翻箱——找东西——发现丢东西——查问东西与争吵——找到东西——收起东西——关箱之后,经过随着对旧物的寻找——失却——复得而来的回忆、旧话、叹息以后,终于各箱各物都静静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姜赵氏转而忙于修脚。
  修脚也能修出瘾来。脱下三角鞋,解开裹脚条,先用瓦盆里的热水烫脚,那瓦盆是姜赵氏从家乡专意带来的洗脚盆子。等烫得畸形小脚红了软了,开始用刀削修。一开始下刀很谨慎,生怕弄疼了哪里,连脚趾甲似乎也舍不得切下太多。削上几次以后,削到似痒非痒、似疼非疼的时候就上了瘾了,老觉得削修得不干净、不彻底,而似乎越削得疼越过瘾,而终于削得脚出了血。有一次血还流了不少。
  修完脚还干什么呢?她想用破布头打袈子(北京称袼褙),好做鞋。但季节不对。大冬天的,打上袈子怎么晾晒得干呢?她没事找事地做了些缝缝补补的活。再就是鼓捣煤球炉子了。不管是谁生的火谁在做饭,姜赵氏总喜欢去搬搬弄弄。有时候人家正煮着半截饭她给添几个煤球。她深信若不是她及时添上,煤火必灭无疑。有时别人已经添上了煤球,炉口上放好了军号喇叭形的拔火罐,火说话就上来了,她会下手冒着高温在烟熏火燎中捡起几个已经冒了烟、甚至已经细部燃红的煤球来。她深信她捡出煤球的举动防止了浪费并且促使火上来得更快。还有一点奇特的是,虽然家里煤球火炉所需的辅助器具火钩、火筷子、火铲一应俱全,姜赵氏仍喜欢亲自下手火中取煤,火中取炭,这样当然烫手,有时造成烧伤,至少也弄得两手污黑不堪。她对火有兴趣。她对它好奇。加上一个煤球,减去一个煤球,是没什么关系的吗?再加一个或再减一个呢?再一个再再一个呢?加到什么程度就压死了,减到什么程度就顶不下一顿饭来呢?姜赵氏对于这样一个量与质的关系颇觉奥妙。
  奥妙的煤球炉火,姜赵氏怎么能不惦记它,不鼓捣它?近两个月来,姜赵氏渐渐趋向于垄断这个火了,火是她的宠物,大姑娘静珍或者二姑娘静宜动了火,她会嫉妒的。外孙女倪萍动了呢,她就要骂了。
  鼓捣完了她又常常面对着自己的带着烧伤的黑手叹息,什么世道啊,“大奶奶”沦落到了这步田地!
  还有等而下之的事呢,那就是刷尿盆,姜赵氏对此也有一点特别的兴趣。她喜欢用一个特别的词,叫做“出出味”。她认为“出味”是保护某种物品的质地、防止腐臭糜烂、保持清洁卫生的最好的办法。如果一件衣服因为受潮而发出一种霉味,那就要晾晒出来,“出出味”,把它的霉味释放出来,衣服就保住了。如果一个肉馅包子正在变馊,那么最好的办法是把包子掰开,使本来难以“出味”的馅与包子皮里子充分地发散自己的味道,这样,包子也就保住了。依于同样的出味法,老太太对尿盆也采取一种特殊的清洁法。
  她们的尿盆都是陶器罐子,更准确点说,应该叫尿罐。所以每天清晨督促孩子们快点起床时,孟官屯——陶村一带的童谣是“谁起得快,老员外。谁起得慢,小尿罐”。这种罐子表面粗糙,滞留性强,而且没有盖。这样的罐子有时一间屋里不是放一个,而是放两三个。如果是陈年老货,如果是冬天闭紧了门窗,其气味之醇厚深重,是可以想见的。这种表皮粗糙、充满沙眼的陶罐是很难洗净的,用笤帚疙瘩(北京话叫笤帚楛哧)刷也很难接触到每一个死角。所以这样的罐子经常挂着白霜。姜赵氏爱采用的方法是,将罐中液体倾倒干净以后,用一壶滚开的热水高高浇去,特别是在严冬,这样一浇立即白雾升腾,浓烈惊人,令人窒息,令人晕厥,却又有些引人入胜。是一番极痛快过瘾的“出味”。静宜与倪吾诚“和了”之后,姜赵氏的生活里缺少了火药味,便把心力放到鼓捣煤球炉与刷尿罐的事上了。
  静宜与倪吾诚“和了”之后,周姜氏的生活也产生了一些变化。她每天早晨的梳妆打扮比素常又延长了十五到二十分钟,似乎她宁愿多一些时间浸沉在自思自叹自怜自恨自我整容的绝对自我的世界里。而少一点、慢一点睁开眼睛面对这个并无她的吗的现实的空洞。梳妆打扮当中,她的冷笑越来越多、越长、越令人毛骨悚然了。
  她博览群书,家里已有的几本闲书包括《西厢记》《孟丽君》、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刘云若的《红杏出墙记》、还有一本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与倪藻拿给她的新来的《世界名人小传》,她是反复读、反复看、不厌其详、不厌其烦。除此之外,她还喜欢到书摊去租书,言情的、武侠的、演义的、侦探的她都租读,她还租过张资平的短篇小说集,郁达夫的小说集,巴金的《爱情三部曲》,老舍的《赵子曰》与德莱塞、辛克莱、梅里美的作品的中文译本。她几乎可以说是有闲书就读,有读无类。她读得很快,读一遍就能记住故事轮廓,并且喜欢复述故事。她不怕读已经读过的书,似乎每一次读都能得到新的趣味。她很喜欢读爱情故事,关于爱情的描写,还有一些她称之为“粉”(色情)的描写,她都读得津津有味,乐之不疲。但她读时绝不脸红心跳,绝无任何心理生理反应,绝不想入非非。她读这些书时就像在白塔寺看“大妖怪”唱戏一样,不论唱的是《拾玉镯》还是《打面缸》,不论是《人面桃花》还是《尼姑思凡》,都是解闷,都是取笑,都是装模作样逗弄着玩。因此你可以说她读一本书很快就能记住,然而还要说忘得也许更快。如果没有连续读这本书,也没有机会给别人讲这本书,她一定自以为已经忘了这本书,她也决不会再想到这本书。大概正因为如此,她才能随时保持重读的兴趣。至于是不是真的忘了这本书,那倒也不一定。假若有人给她提起一个头来,她又常常能把已经忘了的书的故事重新想起来。
  与读书相较,还是弄点吃的实惠。自从张知恩、李连甲来的那时摊了一回虾酱饼子以后,静珍对于虾酱大大增加了兴趣。她又摊了几次饼子,摊得满院腥烟。她与“热乎”交流了吃卤虾酱的经验——随着静宜与吾诚的和解,她与“热乎”的关系也和解并大大亲密了。她按照“热乎”介绍的先进经验并在“热乎”的直接指导下,往虾酱里和一点白面一点杂和面,蒸二十分钟,虾酱定成坨坨,样子有点像蛋糕。然后倒一点小磨香油于虾酱坨坨上,就酒、就窝头,风味绝佳。再一种办法就是生吃,但要有香油,有葱白。这样吃由于未加辅料,比较咸、鲜、爨,就窝头吃能多吃半个。吃上几次以后虾酱的刺激力似乎也有所减弱了,便吃臭豆腐。就着臭豆腐吃酒,使酒的杀嗓子的辣味与豆腐的刺鼻子的臭味相融合相抵消,似乎也与她的一切烦闷气恼焦躁相抵消了。
  我今天做什么呢?在周姜氏的每一个早晨,在她的生活的道路上的每一天的开始时分,都有这样一个恼人的老问题横在面前。沉重如山,无形如烟,无边如天。我今天做什么呢?她永远答不上来,她永远害怕回答这样的问题,她永远为这样的问题而痛苦,甚至是羞愧。一个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可做的人是多么羞愧啊!而这个问题这一冬更加尖锐了。
  我今天……做肉饼。这是她的高档一些的独家享受。在肉类里,她宁可选择羊肉,正因为羊肉有一股子膻味,能使她得到某种特殊的满足。她把肉剁成馅,再剁些姜和葱,和在一起,这叫做“一兜肉丸”的馅。即使是好年成也不是常常能够吃到的。吃“一兜肉丸”馅是一件大事情,她全神贯注地做皮和做馅。她的馅饼的做法也与一般的圆馅饼不同。她和好面,擀成一张面皮,用手抻抻扽扽,把面皮拉扯成近乎矩形,摊下一部分肉馅,约占面皮面积的三分之一,把这部分肉馅连同面皮折一百八十度翻过个来。再在翻上来的面皮上放一部分馅,包起,按平按实,放入饼铛(平锅)中煎烤,这样,就是一种长条状、三层皮两层馅的特制馅饼。静珍称之为肉饼。上、下两层面皮煎烤得焦黄,中间一层皮鲜嫩软柔。吃这种新出锅的肉饼时,她常常兴奋得脑门子上汗珠缀满,口水与馅里的油水混合在一起向下滴答,烫得丝里哈拉,香得丝里哈拉,咬了一口以后,皮断馅撒,肉饼也变得丝里哈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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