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倪吾诚后来便失去了他的校长的职位,他以一个失业者的身份回到了北平——又改名北平了,回到“家”,好像一个寄住的客人,好像一个体内的异物。这时倪藻的欢呼胜利与欢迎“国军”的热情已经被现实粉碎,到处是贪污横行,物价飞涨,腐败堕落,人们的处境比在日伪统治下面很难说有多少改善。父亲的归来与失业又给这个麻木的、苟活者的家庭带来了纷争火并的潜伏着的巨大危险。但又毕竟给倪萍和倪藻,主要是倪藻带来了某种安慰。倪萍十三岁了,她已经拒绝与父亲一同外出,不论是去什么地方。这种固执使倪吾诚大发雷霆,觉得不可理喻,觉得倪萍不大方、憷窝子。他激动地说:我最不喜欢的是动不动就“俺不”的人。一个女孩子,应该打扮,应该生活,应该愿意穿自己有的最好的衣裳,应该磊落大方,不应该鼠头鼠脑、畏畏缩缩、羞羞答答……这次倪吾诚的“我不喜欢”云云并不需要静宜的反驳痛斥。因为倪萍没等他说完就回了一句:“废话!”再加一句:“讨厌!”倪萍回身就走了,根本不承认这样一个父亲的存在,更不要说什么权威不权威。如果倪吾诚穷追不舍,女儿就会转过脸,死死地看着父亲,用无可讨论的认真的语调说:“您在外边吃喝玩乐够了吧?没有饭吃了吧?所以您回来了。不是听说您又娶了一个了吗?”
  只有倪藻还稍稍保留一点对倪吾诚的常常夹杂着外国语词的空谈的兴趣。倪吾诚带倪藻看过一次针眼,但不是去光明眼科医院。倪吾诚还带倪藻去吃过一次饭馆,是杜公请的客。在饭馆被请吃饭,倪吾诚老练、亲切、彬彬有礼。从选择桌位到看菜谱到向侍者提出什么要求,他都做得恰到好处。而他的心情和容光就更加精彩。他俨然是一个快乐的君王。后来倪藻当面对父亲说,一顿好饭就能改变您的世界观。倪吾诚哈哈大笑,点头称是,并说这符合唯物论。
  倪吾诚与儿子结伴去洗过几次澡。难为那个浴池的老工人。阔别几年,他竟没有忘记嗜浴的倪吾诚。倪先生,您好啊?您发财呀!来壶香片吧?要不,咱们还是高末?
  一直没有找到正式职业、陷于困境的倪吾诚在一九四六年春突然决定去解放区,去投奔共产党。在此以前他收到了他过去的一位老师和一位学生的信,他们现在都在解放区。此后他又与北平军事调处执行部的共产党的工作人员取得了联系。他说,我要去看看。他们反对剥削,反对封建我赞成。他们斗争地主,我也赞成。我就是从地主家庭出来的,我认为对待地主的斗争,怎么残酷也不算过分。特别是那些地主婆娘,就是要狠狠地惩治她们。当时的国民党统治区散播着各种关于土改的谣言。最可怕的一种是说农民斗地主婆娘时把一只猫放到地主婆的裤裆里。倪吾诚听了以后兴奋地说,对待有些个地主婆娘,就欠用这种办法收拾,他拍手称快。中国这个国家,不这样就翻不过一个个来。大家都劳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更赞成……
  生活已经腐烂到了这种程度,痛苦到了这种程度,完全不同的人,就是那些食利者剥削者的残渣余孽,那些不甘心一切照旧、坐待灭亡的生活在历史的夹缝里的畸零人,也真心企盼着暴风雨,祝愿着断层地震、天塌地陷、火山崩发、江水倒流。这个世界非翻它一个滚不行了,多数人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倪吾诚说走就走了,革命去了。他的“革命”就像一个受潮多年、哑然多年的、早被认为“臭”掉了的炮弹的爆炸。知情人目瞪口呆。
  而真诚地与急剧地革起命来的是倪藻。他如饥似渴地吸收了、接受了革命的理论和实践。他绝对不能像他的上一代人那样卑劣地生活。他与无孔不入的可怖的旧生活的黑暗殊死决绝。他完全相信战场上、刑场上、监狱里的鲜血,这鲜血便是起死回生的活命水。只有这样的鲜血才能洗涤中国的太多的污垢。这鲜血将拯救千千万万化为石头的奴隶。他自己准备洒出自己的少年的热血。随时准备。革命确实是火炬,是灯塔,是太阳。革命是驱动的最强大的马达。有了革命以后时代是怎样的不同了,生活是怎样的不同了,他自己是怎样地不同了!没有革命还不如死。
  革命的政治热情使他改变了对许多人的认识和态度。到一九四九年北平解放的时候,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渐趋高大。这里只有一个原因,父亲一九四六年便去了解放区,他当然是好的、伟大的了。虽然倪藻意识深处也不无困惑,因为他记忆中的父亲的形象实在与他追求向往的革命鲜有共同之处。直到许多许多年之后,在倪藻的许多幼稚的幻想和他童年的关于金丝雀与活命水的幻想一道破灭以后,他才明白:革命并不是神话中的活命水,它并不能立即改变一切,并不能立即重新排列人形活动。不是因为革命不够伟大,而是因为革命的路是那样实在、曲折、漫长。即使可以批评革命没能够那么理想,像有些人所希望、有些人所应承的那样,又难道可以不革命吗?
  革命以后的倪藻立即断定姥姥姜赵氏与姨姨周姜氏——静珍——姜却之是丑恶的、没落的、注定了要灭亡的。因为她们是地主。也许她们没有本事成为现实的反革命。但倪藻在整个国家整个民族整个社会获得新生——起死回生的时候对这两个可怜虫和她们所属的阶级一起被摧毁被消灭被埋葬入坟墓爱莫能助。如果她们注定了灭亡,就早一点快一点灭亡吧!她们的一生也是旧社会的无数罪恶之一种罪恶的代表吧?其实即使没有革命她们自身的腐烂也注定了她们不会有更不可耻的结局。说不定更加丑恶可怖。她们的无望与倪藻这一代人的无限光明无限希望不正成为鲜明的对比吗?不是倪萍也被汹涌前进的革命的洪流卷进去了吗?
  一九四九年倪吾诚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回到北平的。他穿着统一发的灰色干部棉衣。他享受着供给制“中灶”待遇。他的身份是当时非常时髦的一种短训班性质的“革命大学”的研究人员。但他的革命性立即受到了倪藻的苦恼的怀疑。因为第一,他去了解放区,他胜利了,但他不是共产党员。第二,不久他就离开了革命大学,应聘到一个不怎么革命的私立大学做讲师去了。
  一九五○年完全在倪藻的努力与调解下实现了倪吾诚与姜静宜的自愿协议离婚。单为这倪藻也想称颂革命一生一世。没有革命绝对不可能设想这个不幸的、可怕的婚姻的正常终结。一九四九年,倪藻曾经以为革命能使他的父母和解,看来革命还没有这样的无所不能的力量,这略有遗憾。但当父亲与他谈起离婚的愿望的时候他支持了父亲。他坚信崭新的社会将会建立起崭新的、友爱的、文明的人与人的关系,而父母的正常的文明的离异便是这种崭新关系的一部分。
  正式办理离婚手续前倪吾诚迫切要求、具体安排先是与静宜、与孩子们一起合影,然后与静宜合影。合影时是那样亲切温柔。世界上只见过这样的结婚照,却没见过这样的“离婚照”。在这两张照片上倪吾诚的形象是一个慈父,是一个贤夫,是一个至仁至爱的耶稣。他伸开自己的手臂拥搂着妻子儿女,双目含泪,似乎生怕这幸福的家庭的失却。照照片的过程甚至使静宜产生了错觉——也许他改变了离婚的念头?说到底,静宜仍是不愿意离婚的啊。
  领了离婚证以后,从街道办事处走出来,走在胡同里,倪吾诚哭成了泪人儿。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他一再重复。他的声音哽咽,他的喉结滚动,他边哭边说整个改变了腔调。那个狂狷的、自负的、视静宜如草芥的倪吾诚已经被一个多愁善感、善良软弱的倪吾诚所代替。结果倒是静宜显得冷静得多,她尽量用新名词安慰(!)倪吾诚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谁让我们生活在那样的旧社会呢……我祝你今后前途远大、生活幸福。
  然后是倪吾诚的第二次婚姻。结婚以后一个星期便是大争吵……大争吵的程度很难说比与静宜的争吵更温和。新的妻子坚持说倪吾诚欺骗了她,什么教授,什么老革命,什么前一次婚姻已经了结清楚……原来倪吾诚竟伟大到这种程度,新婚后三天便拿出与静宜与孩子的离婚合影给新婚的妻子欣赏,并抒发自己的善良的人道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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