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静如处子动如风,
喜怒悲欢非不同,
雨过天霁风物好,
欲求还与……
底下三个字没有等查出来,卦书被“热乎”拿走了。
“热乎”本来是找静珍一起探讨卦书的秘密的。没承想静珍一占卜就上了瘾,只顾自己占卦却把她晾在一旁。“热乎”问十句,静珍答不上一句,自己吟咏思索倒是津津有味。这使“热乎”大为不满,心想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书童琴童了?便终于没让静珍把第二个卦辞查抄完。
若不是神卦灵验使静珍觉得心存崇拜,心存畏惧,她真想立即跳起来将“热乎”大骂一顿。但她这次硬是控制住了自己。从两次卦辞(第二次是不完全的,这更令人纳闷)中,她似乎确实悟到了一些什么。她得到了安慰。她倾听着命运的含糊而威严的低语。她懂得了虽生犹死的生。她凄凉。
又有什么可凄凉的呢?
第 十 七 章
他们、她们就这样迎来了一九四三年——中华民国三十二年——癸未年的大年初一。腊月里,南京汪政权发布布告:对英美宣战。虽然这种傀儡戏并没有多大意义,但仍然使生活在沦陷区的那部分中国人益发感到气氛紧张,生计艰难。
所以大年三十“送财神爷的”更受到市民的重视。大年三十下午才三点多,姜静珍已经“请”了一张红不红绿不绿的“财神爷”来,将“财神爷”恭恭敬敬地贴在墙上,并给“财神爷”磕了一个响头。无非是要求财神爷保佑自己在未来的一年能多吃几次肉饼和羊头肉,能不缺烟不缺酒。倪萍和倪藻听说这个玩意儿能管“发财”,虽然觉得不可理解、将信将疑,但给他磕个头却并无损失,起码不会比不供他更坏事吧?这样,倪萍和倪藻便觉得给财神爷磕头是一件乐事了。
结果对“财神爷”的到来最冷漠的倒是姜赵氏。给“财神爷”磕头,她已经磕了四十余年!未见财神爷显过灵,只见日子愈过愈难。年头赶成这样,发财云云,实在是糟改。张知恩、李连甲来过之后,她的情绪更昏暗了。
实在是看不到一丝希望。女婿改邪归正了?她根本没这样想过。倪吾诚是灾星,是异物,是怪物,还不如绑票的土匪。绿林生涯,那也算自古有之的一行。而倪吾诚呢?他到底算是个吗呢?
但当一个贫苦的小孩趸了“财神爷”,敲着他们的院门,高声喊叫送财神爷来了!而倪藻竟回答有了,不要啦的时候,她慌忙制止。怎么能说不要财神爷了呢?这不是把请财神爷、敬财神爷的心意全否定了吗?对于一个声称“不要(财神爷)啦”的家庭,财神爷还想照顾、还准备应验吗?她教授倪藻,再来送财神爷的人的时候,不能说“不要啦”,而要客客气气、文文明明地说:“请过啦!”这样,财神爷才不会嫌弃,不会恼怒,不会误解。多么小心眼的财神爷呀,即使永辈子不显灵你也不能得罪呀!
然后包了素饺子,给“神主”——祖宗牌位烧香上供。是姜家的而不是倪家的祖宗牌位,倪家的祖宗牌位天知道哪里去了。
“现在是诸神下界,诸神就是所有的神都下界了!”给神主烧过香、磕过头以后,姜赵氏向外孙外孙女宣布说。
似乎满天都有神灵翱翔。寒冷而阴霾的天空因为静寂和高远显得确有些神秘。各个煤炉的浓烟、香烟与稀稀落落的爆竹的余烟之中似乎确实蕴藏着什么。似乎到处都有一种希望,一种敬畏,一种启示与一种辉煌。倪藻感到了一种充实和升华,他第一次知道过一次年有这么重要而人对于每个“年”和每一年都抱着那么大的热情和信仰。院里放着芝麻秸,踩在上面吱咯吱咯地响,这叫踩碎(岁)。各处传来稀稀落落的,但仍然不失为快乐的鞭炮声。从火炉上飘来了阵阵肉香。为了过年,他们家竟然一次买了一斤肉。肉正在和花椒、大料、酱油一起,咕嘟咕嘟地炖着。在素日极少知肉味的家庭,炖肉香实在令人痴醉,令人销魂。另外还有一点肉,静珍和静宜正在交替着剁馅。大年三十晚上她们剁肉馅剁得震天响,已经剁得很细碎了还要剁,剁成了肉泥了还要剁,然后剁菜,声响也特别大。再听听墙头这边墙头那边,到处是一片剁馅的声音。
“大年三十剁馅,是剁‘小人’!”姨姨解释说。
真有趣。原来有一种人是“小人”,而这样的“小人”在除夕之夜被剁成了肉泥。剁“小人”的声音比爆竹的声音还要响。
第二年呢?第二年除夕之夜又要剁一次,说明又有了“小人”。家家都剁,说明家家都有自己心目中的“小人”。“小人”可真多!
后来又把北屋的一个灯泡从能翻动的窗缝中拉了出来,小院子被照亮了,夜空显得更黑。黑色的夜空里升腾着氤氲,闪烁着微光。似乎还有许多影子飘来荡去,那就是“诸神”的身影吧?
倪吾诚显得轻松悠然。他似乎想唱歌,咳嗽了几次清嗓子,唱了两句岳飞的《满江红》,却终于没有唱出来。后来就叫倪萍和倪藻。孩子们去了,他说:“我教你们说咱们家乡的歌谣,过年的歌谣。”他又清了清嗓子,念道:
糖瓜祭灶,
新年来到,
闺女要花,
小子要炮,
老头儿要个新帽头儿,
老婆儿要副新裹脚。
“谣”的内容颇为无趣。他念得南腔北调。念完,孩子无任何反应,他也觉得尴尬。便不再理孩子,拿起外文书来读,读了一会儿,读不进去,他便找静宜,说是他要给老太太与姐姐拜年行礼。静宜受宠若惊,便去报告。二位说:“等初一吃饺子的时候再说吧,现在不必来了。”二位的回答使静宜扫兴。偏偏一直跟着母亲并睁大了眼睛盯着姨姨和姥姥的倪萍说了一句话。她说的是:“只要我妈和我爸爸一‘和’,我姥姥和我姨就不乐意。”这句话一下子把三个大人都惊呆了。
沉默三分钟以后,三个人一起骂起倪萍来。骂的话相当狠重,骂得倪萍面如土色,翻起了白眼。连并没有听全也没有在意去想那些“骂誓”的内容的倪藻也内心怦然起来。这正是众神下界,说什么都能被神听到,说什么都能应验的严重的时刻啊。倪萍究竟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招来了这样愤怒的斥责呢?
倪萍一直翻着白眼,面如土色。但不再有人注意她。
终于,馅也剁好了,肉也炖熟了,芝麻秸也已经碎到再怎么踩也不出声的地步了,对财神爷与神主的致敬也已进行过多次了,没话找话的话和有意说的一些吉利话也已经都说完了,午夜已过,人们的上眼皮已经与下眼皮打起架,大家准备睡觉。
就在这个时候,倪萍突然哭了起来。那不是一个孩子的哭,而是一种远远超过她的年龄的撕肝裂胆的哀嚎,哭得那样痛苦、那样决绝、那样疯狂,只一声就使全家都傻了。
大年三十晚上,最最关键要紧的时分,倪萍整整哭了半个小时,哭得全家人面如土色。包括倪藻在内,全家的人都去劝解、慰问。一开始静宜也还想申斥几句加以制止,没有任何效果。倪萍哭起来了,两眼发直,全身发抖,披头散发,哭得喘不过气来。哭得鼻涕眼泪大把抓,一面哭一面往地下擤鼻涕,擤得满屋满地,泪水多得也如涌泉。这样哭的时候她不可能听到任何人说话,不论是好话还是坏话。全家人都傻了,都愣了。
哭了半个小时以后,完全哭哑了嗓子的倪萍断断续续用可怕的嗓音诉说了自己的冤屈和痛苦。原来她是说人们竟在大年三十晚上骂她,过去她们也老骂她,想到人们骂她的那些个誓,想到如果她“着”了这些誓将出现的惨状,她觉得无法活下去了。
真是令人震惊!原来倪萍对所有骂人的话都那样认真,原来骂人的话有那么恶毒、那么大威力,原来倪萍记住了每个人(包括倪藻!包括倪藻!但没有父亲倪吾诚)近年来骂过她的话,而且她念念不忘每句骂人的话的意义。原来竟有那么多人次是那么随便和不经意地就骂了她,那么随便和不经意地用了一些骂人的话。倪萍终于忍受不了啦,倪萍终于崩溃了,倪萍终于反抗了。
“我看需要送医院,”倪吾诚面色苍白地搓着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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