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买棺材倒还顺利。死前和刚断气时没能给死者换衣服,结果在死后数小时才由倪藻与医院的内科主任给姜却之换了衣服。一位帮助料理丧事的热心的当地土著说,这换衣服应该找女人来做,文化革命初期没有少挨斗争的内科主任愤怒地说:“难道还讲这一套吗?现在尸体已经变硬了。等你找到愿意管这种事的女人,死者的胳膊也弯不过来了!”
  换衣服的时候倪藻发现姨姨的身材变得那样瘦小。姨姨的头发却还是黑而密的。算了半天,姨姨临终时的实足年龄还不到五十九岁。死后她的牙关咬得紧紧的,两腮显得瘪进去了。倪藻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为什么要有一个人这样度过一生。如果有上帝,上帝就是一切事物中最残酷无情的了。
  来吊唁的竟是一些少数民族的农民。他们长髯长袍,与倪藻相处得很好。他们听了倪藻关于姨姨的不幸身世的叙述,含泪捋髯叹息。他们听说她不远万里从北京来到这里,不足五天便死去的情形,慈祥地笑了。他们说,按照我们的古老的说法,这说明,我们这里才是死者自己的土地。她匆匆忙忙辛辛苦苦地赶了来,总算安息在自己的土地上了。一辈子她都没接触到自己的土地,死后却能在自己的土地上长眠了。闹了个六够,姨姨原来是西北边疆的人。闹了个六够,姨姨倒真是在西北边疆扎下了根。
  此后倪藻多次在睡梦里与姨姨相见。姨姨脸上擦着白粉,满脸泪痕。他问,您不是死了吗?姨姨微笑着娴静地回答: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辽西”固然不是现在的西部边疆,总有一个“西”字。他们是到西部来了。那也算是一种谶语,一种征兆吧?
  后来倪藻一家迁回了北京。后来当地的一位农民后生给倪藻写过信,说是他曾到墓地去为姜静珍的亡灵烧过纸。这位后生曾经帮助过为姜却之挖墓穴。他建议倪藻留一个标志,否则在墓群中姨母的坟墓将会湮没。倪藻没有留什么标志。总要湮没的。谁又能不湮没呢?连贞节牌坊也没有用了。革命了,新社会了,凝结了无数血泪和恐怖的贞节牌坊,只配得到幸福的后人的嘲笑。不再会有任何人对这些牌坊的来历感兴趣的。后人对于先人,又怎么可能理解呢?谁说中国的发展变化是太慢了呢?
  倪吾诚听到姜却之的死讯的时候评论说,少了一个魔鬼。他还使用了一些不雅的不怀好意的语词。
  恨比死还强。
  
  第四章
  
  至少其他一些人物的命运,主要还是靠我们的读者自己去想象吧。姜迎之也许可以说是幸运的,一解放她就参加了工作,她避免了与母亲、姐姐一道灭亡。倪萍在四九年前后也投入了革命的洪流,然后过自己的并不轻松更毫无浪漫色彩的日子。赵尚同医生,解放以后是按“资本家”对待的,改造了一段,五十年代初期便死去了。杜公三十多年来一直挨整,一九七七年他的处境刚刚好了一些,不幸患病辞世。临死前一个星期,下来一个文件,彻底为杜公平反,并给以相当高的评价和相当高的待遇。他迁入了高级医院的高级病房,并受到“特级护理”。他在特级护理下安然辞世。如果杜公能长寿一些就好了。杜公死后不久,有一位日本友人到他家里看望他的家属。日本人在杜公遗像前含泪鞠躬。然后他自我介绍说,他曾在战时在北京协助日本侵略者工作,他曾经为取得“合作”而对杜公威胁利诱,然而杜公大义凛然,拒绝了他。
  倪荷是解放以后才上小学的。她不会说家乡的方言,而是一口的北京话。她没有跟姨姨学说过家乡的童谣。父亲也好,姥姥和姨也好,始终没在她的生活里取得过位置。他们对于她是太陌生,太格格不入了。而后她自觉地为保卫自己而拒他们于千里之外。
  她有一副好嗓子。那是一生出来就给人留下印象的。她一落地,一哭便与众不同,她的哭声像清脆嘹亮的小号。她会唱各种不同风格的歌曲,她常常参加业余的演唱活动。她善于模仿各个歌唱名家的唱法。她唱《宝贝》活像刘淑芳,她唱电视剧《血疑》主题歌《谢谢你》活像日本歌星山口百惠,她唱获金奖电影《回首往事》的主题歌《回首往事》(或译《我们就是这样》)活像美国歌星巴尔巴拉·斯特莉萨恩德……但倪藻永远忘不了的还是她童年的时候惟妙惟肖地模仿着郭兰英的发声方法唱的《妇女自由歌》。她在一九五○年北京“少年之家”的开幕式上演唱了这支歌,她受到了北京市市长的接见。
  
  ……黑咕隆咚苦井万丈深,
  ……看不见那太阳,看不见天,
  ……数不清的日月,数不清的年,
  ……谁来搭救咱。
  
  这是一首那样兴奋、那样强烈又那样沉重的歌。一个七岁的孩子会唱出这样的歌,会传达出这样悲怆的深沉,也许这本身就说明了我们的历史,我们的威严狂暴的革命的必然与力量。也还有一种永远的酸楚。
  后来倪荷学的理工,她的功课学得很不错。她的丈夫也是一个标准的工科大学生。现在两个人都当了副教授了。倪吾诚一辈子想混个副教授的职衔终于没有成功。在新的历史时期,倪荷的丈夫数次出国考察进修,带回了先进的图纸、工艺规程、各种资料,也带回了四大件、八大件的家用电器。现在,两口子为培养第二代花尽了心力。他们的儿子天资聪颖,小学和初中时期前后跳过两次级,从小脑子里就灌满了“早出人才”“快出人才”之类的口号。小儿子做功课的时候两口子都在旁边陪着,随时督促,随时辅导。临近期终考试的时候,便陪到深夜。他们并受到中央电视台的电视广告的启发,儿子学习一紧张,便给孩子买蜂王精哺喂。解放以后,慢慢地不再把肺结核视作对人们的健康的主要威胁,也不再把鱼肝油视为主要的乃至唯一的强力滋补剂了。现在时兴的是蜂乳、花粉、维生素E。现在时兴的病,写入小说和电视剧的是白血病。现在时兴的是把自己未能实现的抱负寄托给下一代,人还不到四十已经是为下一代活着了。一代传给一代,有一个永远光辉又永远包含着对自身的遗憾的希望。
  让我们再顾盼一下“热乎”吧。倪吾诚一九四三年出走,姜静宜等搬走以后,“热乎”也搬了家,巧的是或者不巧的是,她们又差不多是近邻。解放以后“热乎”的丈夫当了一个商店的经理,不久“三反”“五反”的时候就成了成分不好、贪污受贿的“老虎”。批斗完了以后开除公职。倪藻常常看到这位“死老虎”弓腰驼背地灰溜溜地在胡同里溜达。他走路时双目下垂,从不看任何人,不与任何人交际。但紧接着发生了一件事。他们的一个长着非常美丽的大眼睛的女儿嫁给了一位大人物。从此一到星期日常常有一辆威风的吉姆车停在这个小胡同里,停在“热乎”家门前。不久还在她家安了电话。电话线孤零零指示着崇高的地位。电话与小汽车,都是第一次停泊在这条小胡同里。“热乎”还当真热了一阵子呢。
  好景不常,到一九五七年,长着美丽的大眼睛的女儿政治上找了麻烦。后来汽车也不再来了。后来电话也拆除了。据说为这事“热乎”夫妻与女儿大吵大闹了一场。是女儿坚持与贵婿离了婚。后来……一九六六年,文化革命后不久,这位眼睛美丽的女儿因挨小将的打而自缢。
  解放后“热乎”与姜氏母女仍有来往,没有再发生过跳脚骂街的事,新社会还是文明得多。
  最后让我们再说一个很可能已被读者忘记掉的人。那就是密斯刘。倪吾诚于一九四二年曾带着倪藻与之共吃西餐,在西单商场。倪吾诚与她调笑,她用很好听的声音说:胡——扯——她名叫刘莉芬,确实长得非常漂亮。连静宜——迎之谈起她来也对她的容貌赞美异常。她曾对倪吾诚一见倾心,倪吾诚也真的想追求她。后来她明白了他们的关系是没有希望的。后来倪吾诚的一切让她伤心而又愤怒。她很快便与倪吾诚断绝了来往。她后来在学术上小有成就,不知道她解放后的生活路程如何。反正现在还健在,还有风度,还能令人产生对往昔的美好回忆。她现在是南方一个大学的教授。前不久还应邀到英国和法国去进行学术交流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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