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一九八五年夏天,笔者在一个海滨疗养地碰见了老友倪藻。他已经五十多岁了,身体健康。这两年,似乎混得相当有情况儿。他约我一起去游泳。他游蛙式、侧泳和仰泳,游得缓慢,平稳,自如。开始时我在前,他在后,为了与他一道游,我时时要放慢速度等他。游了四十分钟以后我感到体力不支,建议往回游。他却说,真对不起,我今天非要往远里游游不可,也许是最后一次游这么远了吧?老王,你先回去吧。我觉得他有点不够意思,又不能把他硬拽回去。我陪他又游了十分钟,终于挺不住了,便抛开他独自往回游。身旁一个人没有,只有一个又一个的浪花,无际的水,刷刷的划水的声音,咕咕的吐气的气泡的声音,天与海都是灰色的,晃眼的,令人晕眩的。我突然害起怕来,回转过身来找他,只见他愈游愈快,愈游愈远,正向大海的纵深处,可能是太平洋的纵深处游去。没有办法了,即使呼救他也听不见了。我只好躺下来,随着海浪摇荡着,努力调整和镇静自己。最后用了整整两个小时的时间,才结束了我的这次并不愉快的畅游。
我躺在岸边沙滩上休息,听着排山倒海的、无比热烈又无比盲目的涛声,赞叹着海的伟大,痛惜着海的力量,海的喘息,海的沸腾的变幻的终无所用。然后我去换衣处洗了淡水澡,换了衣服,回到岸边,仍然见不到倪藻的影子。我真的害怕了,我想向有关部门告急求救。直到暮色昏黄的时候,倪藻才从遥远的水平线上现出他那一个小黑点似的形影。我向他招手,呼喊,跳跃,他没有任何反应。又过了二十分钟,他终于回到了岸上。他回到岸上以后,既不显得疲劳,也不显得畅快。既没有做出满不在乎、游刃有余、一条好汉的样子,也没有吹嘘自己碰到了什么惊险或是自己游泳的技术多么好。这使我相形见绌,不好意思叙述自己的两个小时海上畅游时的所见所想所感。我问了一句,“为什么要游这么远呢?”
“我是想,越远越好,”他笑了一下,说。
我还以为你要自杀呢。我开玩笑。
他没有回答。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对我说:现在北京和许多城市都在进行反对随地吐痰的“运动”,这实在很好。我父亲死而有知,他会感到欣慰。倪藻问道:老王,你说,要解决一个不随地吐痰的任务,需要多长时间呢?
我答不上来。
他说,我认为需要几代人的时间,才能做到全国城乡基本消灭随地吐痰。
是不是太保守了呢?
他淡淡地一笑。
晚上他拉我到一个老字号的西餐馆分店去吃饭。他说,在他的父亲还没有出世的时候,T城的这个西餐店便开业了。海滨分店是季节性的,一半是露天座位,另一半桌椅放置在装有珠连式玻璃饰灯的室内。室内外低声放送着悠扬的电子琴乐曲。在那里吃饭的,多一半是外国游客。他们都保养、打扮得可以。那里的炸大虾做得很好,颜色红得可爱,我还以为他们掺了番茄酱,服务员坚持说就是虾的原色。水果冰激凌(叫做什么“三得”的)十分精美,像一朵朵鲜花。仅仅放冷食的银罩托盘,也叫人赞叹不已。
饭后我们一起参加了舞会。想不到倪藻竟跳得这样潇洒和熟练。他跳舞的时候,有许多双中国的与外国的,男性的与女性的眼睛注视着他。
在倪藻跳舞的时候我沉浸于自己的小说构思。我想写一部小说,也许不叫小说,应该叫历史。我想写写我见到过的跳舞的历史。解放前,跳交谊舞的多半是一些个坏人。一九四八年,国民党政权覆灭前夕,武汉发生过一次大丑闻。国民党军政要员的太太小姐们陪美国军官跳舞,突然停电了,据说停电后发生了集体强奸案,国民党所有的报纸都登了,还叫嚷要彻查。也是四八年,上海的舞女还有一次革命行动,游行示威请愿,捣毁了市政厅。我小时候总听人家说舞女是不正经的女人,但到了一九四八年,舞女也革命了。
至于革命的人也跳舞,这是我读了史沫特莱女士的《中国之战歌》之后才知道的,这本书里描写了毛泽东、朱德、彭德怀等革命领袖的舞姿。我当时还有点想不通,怎么能在延安跳舞呢?在延安只应该挽起手臂唱“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我记不清了。是不是王实味攻击过延安的跳舞?
解放以后五十年代前一半,交谊舞在全国推广。那时我做团的工作,我们的团区委与区工会共用一个办公楼,楼前是水门汀地。每个星期六晚上,工会都组织舞会。青年人自由地跳交谊舞,这是解放了的中国的新气象,是解放以后人们能够更幸福更文明更开放地生活的表征之一。那时候最常放的曲子是《步步高》,跳狐步舞的,节奏感很强。还有一个舞曲我也很喜欢,是苏联的,叫做《大学生之歌》,配有温柔的男高音独唱。我喜爱那青春的旋转,那信任一切的舒展,那新生活的醉人。
五十年代后期就没有什么舞会了,至少没有什么开放型的舞会了。也许还有极少数的精华,才能有跳舞的机会。
往后更甭说了。
直到一九七八年冬季,交谊舞忽然恢复了,风靡全国。然后据说出现了种种不好的风气,不轨不雅的事情。跳舞跳出了小流氓,崇洋媚外,有失国格,道德败坏,第三者插足……
到一九七九年春夏,忽然又都不跳了。
八十年代开始以后跳舞一直是起起落落。也怪,关于跳舞问题,并没有什么决议、决定、指令、计划、法令、条例、红头或一般文件。但跳舞一直成了气候的显示计。
陈建功的小说里描写过一种有组织的舞会。青年学生跳舞,退休工人巡边。巡边员用低沉的声音警告年轻人:注意舞姿!注意保持距离!
连各公园也发愁。一九七八与一九七九年一度有许多年轻人在公园跳舞,到了净园时间他们不肯走。他们违反制度,他们破坏公共财物、文物、绿地花坛,他们动作猥亵、语言粗鲁,最后发展到辱骂殴打公园工作人员……
据说举办舞会要冒一定的风险。你办舞会,忽然来了一卡车“小爷”,小青年冲击会场,不,应该说是冲击舞场,还怎么维护风气与秩序?
一九八四年,各地舞会如雨后春笋地涌现。而且都是公开售票的。也出现了一些大胆地肯定“迪斯科”的报纸文章。但“迪斯科”还较少公开地与大规模地跳。不久,例如《解放日报》第一版上就登载了上海市公安局关于取缔营业性舞会的通告。
后来据说又有一种解释,说是营业性舞会原指有专人伴舞的舞会。
这些心理、举措、风习的状况变迁,不是值得一写吗?
当然,倪藻与我参加的这次舞会是无干扰的。倪藻说,他的父亲倪吾诚是最喜欢也很善于跳舞的。然而,他一生大概没有得到几次跳舞的机会。而现在呢,灯光是彩色的,明明灭灭,但还不像广东一些高级宾馆的迷灯那样刺激。地板很光滑。男男女女穿着和举止都令人充满对未来的信心。
这一晚伴舞的曲子有《波希米亚姑娘》《绿色的鹦鹉》和《去年夏天》。
我特别喜欢你,去年夏天。
创作谈
故乡是一个生死攸关的词
王 蒙
在我的人生经历中埋藏着一个童年和故乡,一个沉重的童年和故乡。
故乡是一个生死攸关的词儿。我完全不明白我为什么是北方一个贫瘠垢农村的人。这说明故乡何处的问题不是一个可以用“为什么”来讨论的合乎逻辑推理的问题。故乡就是命运,就是天意,就是先验的威严。故乡一词里包含着我的悲哀,屈辱,茫然与亲切,热烈,高度的我还要说是蚀骨的认同。
故乡是我的发生图,我个人的无极与太极,是我的最初的势与能,最本初的元素,来自冥冥的第一推动力,是其后各种变化与生成的契机。我与我们,都是这样开始的。
越是年长,我越是希望能够与朋友共同重温我的故乡与初始,我的原由与来由,我的最早(被?)设置的格式、定义、路径和密码,我希望能有所发现,有所破译。
而我之所以要有意识地强调自己的故乡性和初始化,还由于,我已经隐隐感到,随着个人与家庭生活的城市化首都化国际化,随着社会的现代化全球化,随着与时俱进与一日千里;我的过去,我的故乡,我的初始将会淹没,我的故乡我的初始状态由于乏善可陈而将被漠视、轻蔑和忘却,我的童年的痛苦与心思,可怜的不开化的与傻气的种种经验和遗憾将被抹杀,我的此后的一切,将无法从根子上加以解释和回味。而我与他人与读者包括至爱亲朋的交流,将留下一堵厚墙,留下一大段一大块空白。
幸好,我写下了《活动变人形》,唯一的关于故乡和童年的长篇小说。我留下了这个文本,这个记得最深,曾经认为最无意义最不好意思,终于写下来了的文本。它译成了英、俄、日、意、韩、德等文字。它在1989年在苏联一次就发行了十万册,比在中国当时发行的还多。直到2005年,它还在韩国出了新版,而且取得了相当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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