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第九个寡妇
作者:严歌苓
葡萄弯身够起地上的一片碎缸:“好好站那儿,过来我砸死你。”
孙少勇站下了。他想她真是生坯子一块,一点不识时务。但他记得他过去就喜欢她的生坯子劲。铁脑在外面和人打架吃了亏,她便去帮着打。她对谁好是一个心眼子,好就好到底。那时她才多大,十岁?十一?“二哥、二哥”叫得像只小八哥儿。
“我说葡萄,你懂不懂事?”
“不懂。”
“你浑你的,也为二哥想想。二哥在队伍上,不和地主家庭、封建势力决裂,往后咋进步哩?”
葡萄掂掂手里的碎缸片。有五斤?六斤?
“你把这些现洋交出去,叫他们分分,爹说不定能免些罪过。共产党打的是不平等,你把啥都给他分分,分平了,就没事了。”
碎缸片“当”的一声落下了。她没听见二哥后半截话。她只听懂现大洋能救二大的意思。没错呀,哪朝哪代,现大洋都能让死人变活,活人变死。现大洋是银的,人是肉的,血肉之躯不像银子,去了还能再挣。性命去了,就挣不回来了。葡萄葡萄,心眼子全随屎拉出去了!她把牵驴的缰绳往前一递,孙少勇从她手上接过去。
第二天葡萄和孙少勇站在孙家百货店里,肩并肩地把六百三十块银元交给了土改工作队。葡萄给女队长好好夸了一通,说是觉悟提高得快,一步成了积极分子。葡萄对她的话懂个三四成,但觉得美着呢,甜着呢。只要二大免去枪毙,慢慢总有办法。她想二哥铜脑比大哥银脑聪明;大哥把二大闹进了大牢,二哥说不定真救了二大的命。最初她见二哥军装上衣兜里插两杆笔,下面的兜让书本撑出四方见棱的一块,以为他是那种读太多书没屁用的人。
葡萄和少勇完全和解是在十天之后。那天她见孙少勇在翻检店里药品,看见他军帽下露出的头发又脏又长,她心里动了一下。
黄昏她烧了热水。她站在院子里朝男兵们住的屋吆喝:“二哥!我烧了热水了!”
孙少勇跑出来,莫名其妙地笑着:“烧就烧呗。”
“你来。”她说。
“干啥?”
她把他引到自己的磨棚,里面有个木墩子,上面坐个铜盆。热水冒起的白色热气绕在最后一点太阳光里。少勇问她弄啥,她一把扯下他的军帽,把他推铜盆前面。
“咋着?”她看着他,“没剃过头啊?!”
少勇明白了,弓下腰,把头就着盆,一边直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葡萄不理他,一手按住他的脖梗,一手拿起盆里的手巾就往他头上淋水。
少勇马上乖了。是葡萄那只摸在他脖梗上的手让他乖的。他从来不知道光是手就能让他身体有所动作。那手简直就是整个一个女人身体,那样温温地贴住他,勾引得他只想把眼一闭,跟她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少勇不是没碰过女人的手。他不知和多少个女同事,女战友握过手。那不过都是些手,和葡萄的太不一样了。葡萄的手怎么了?光是手就让你明白,她一定能让你舒服死。
洗完头,葡萄把盆挪到地上,让少勇坐在木墩子上。她说:“得先刮刮脸。”他看她一眼。她马上说:“铁脑的头全是我剃的。”
少勇笑起来,说:“你可别把我也剃得跟铁脑似的,顶个茶壶盖儿。”
葡萄把热毛巾敷在他脸上,又把他的头往后仰仰,这就靠住了她胸口。她穿着光溜溜的洋缎棉袄,少勇想,她可真会让男人舒服啊。可她自个儿浑然不觉。
她把手巾取下来,用手掌来试试他的面颊,看胡楂子够软不够。
他又想,她这手是怎么回事呢?一碰就碰得他不能自已。她的手在他下巴、脖子上轻轻挪动,他觉得自己像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慢慢在晕开,他整个人就这样晕开,他已不知道他能不能把握住自己。
“二哥,你有家了没有?”葡萄问。
问得突然,少勇一时收不住晕开的神思知觉。他“嗯?”了一声。
“我问我有二嫂了没有。”葡萄说。
“哦,还没有。”其实有过,一年前牺牲在前线了。她是个护士,是个好女人,也不怎么像女人。
“解放军不兴娶亲?”
“兴。”
“那你都快老了,咋还不给我娶个二嫂?”
少勇不说话了。她的刮脸刀开始在他脸上冷飕飕地走,“哧啦”一声,“哧啦”一声。他晕开的一摊子神志慢慢聚拢来。他想,等葡萄把他脸刮完,她就不拿那问题难为他了。
“咋不给我娶个二嫂啊?二哥都二十五六了。”
他想这个死心眼,以为她忘了哩。不问到底,她是不得让他安生的。“我一说话你还不在我脸上开血槽子?”
她不吭气,拿剃刀在他头上剃起来,剃了一阵,她跑到自己的绿豆秸地铺上哗啦啦地翻找,找出一面铜镜来。她用自己的袄袖使劲擦擦镜面,说:“看看是茶壶盖儿不是?”
少勇一看,她把他头剃了一半,成阴阳头了。
她问道:“为啥不娶亲?不说不剃了。”
少勇淡淡地把他媳妇牺牲的事讲了一遍。葡萄一面听,一面心思重重地走剃刀。屋里已暗下来,从窗子看出去,外面窑院里点了灯笼,又开什么会呢。
“咱也点灯吧?”少勇说。
“点呗。”
“灯在哪儿?”
“没油了。”
“你咋了,葡萄。”他的手想去抓她的手。
“别动。我剃茶壶盖儿啦?”
“剃啥我都认。”
他把她拽到面前,搂住,嘴巴带一股纸烟的呛味儿。她开始还推他,慢慢不动了。不久他舔到一颗泪珠子。“葡萄?……”他把她的手搁在自己脸颊上,又搁在自己嘴唇上。这些动作他弟弟铁脑都没做过,没有过“自由恋爱”的铁脑哪会这些呢?二哥少勇把她的手亲过来亲过去,然后就揣进自己军装棉袄下面。下面是他的小衫子,再往下,是他胸膛,那可比铁脑伸展多了。
工作队在孙家空荡荡的客厅里开会,农会和妇女会的人也来代表了。少勇在他们讨论如何分他爹的现大洋时,把葡萄抱了起来,绕过石磨,搁在葡萄的绿豆秸铺上。
葡萄对他的每个动作都新鲜。自由恋爱的人就是这样的哩。自由恋爱还要问:“葡萄,你给我不给?”
假如少勇啥也不问,把葡萄生米做成熟饭,她是不会饥着自己也饥着他的。
“你不怕?”葡萄说,下巴颏指着吵吵闹闹的客厅。
少勇嘴轻轻咬住她翘起的下巴。
自由恋爱有恁多的事,葡萄闭着眼想。像噙冰糖似的,那股清甜一点一滴淌出来,可以淌老长时间。急啥呢,一口咬碎它,满嘴甜得直打噎,眨眼就甜过去了。自由恋爱的人可真懂。葡萄突然说:“我心里有个人了,二哥。”她想这话怎么是它自己出来的?她一点提防也没有啊!
少勇不动了。
葡萄心想,自由恋爱的人真狠,把她弄成这样就扔半路了。她说:“是个戏班子的琴师。叫朱梅。”
少勇已爬起来了,站在那里黑黑的一条人影。“他在哪儿呢?”
“他过一阵回来接我。”她也坐起身。“你看这是他给的戒指。”
少勇不说啥。过了一会儿,他扯扯军装,拍拍裤子,又把背枪的皮带正了正,转身走出去。
第二天葡萄没看见少勇。她跑到西边的几间屋去问男兵们:她的二哥去哪儿了?他回去了,回部队了。他部队在哪儿?在城里;他们在那儿建陆军医院。男兵们问她,她二哥难道没和她打招呼?
葡萄听说琴师所在的那个梆子剧团让解放军给收编了,正在城里演戏。她搭上火车进城,胳膊上挎着她的两身衣裳和分到的两块光洋,手指上戴着银戒指。工作队的解放军已经撤走了,地和牲口全分了,年轻的寡妇们也都让他们介绍给城里党校的校工,镇上来的转业军人。自由恋爱之后,全结婚怀了孩子。葡萄听说那叫“集体结婚”。又一个她不太明白的词儿,“集体”。
城里到处在唱一个新歌:“雄赳赳、气昂昂……”那歌她从火车上开始听,等找到梆子剧团她已经会唱了,但只懂里面一个字,就是“打”。又打又打,这回该谁和谁打?
门口她听里头女声的戏腔,便问一个穿军服的小伙儿,他们是解放军的梆子剧团不是?
穿军服的小伙子说,是志愿军的剧团。他手提一个铁桶,里头是从开水铺买的开水,一面打量着这个穿乡下衣服的年轻女子。她喃喃地念叨着,那不对,那不对。她打开一个手帕,里面包了张纸条,给那小伙儿看。小伙儿放下桶,告诉她门牌号没错,这儿就是志愿军剧团。葡萄心想:城里住了解放军还住了什么志愿军,那还不打?小伙儿问她找谁,她说找琴师朱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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