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第九个寡妇

作者:严歌苓




  
  葡萄在想她刚刚送二大上山的时候,是史老舅给她出了个不赖的主意。他说:“咱这儿哪儿不能住?掏个洞就能住人。”她把他的话听懂了。他是叫她去掏个窑。这儿土是好土,掏窑一掏就成。那比住野庙强多了,想暖和它暖,想凉快它凉。她把少勇叫回来一块儿在庙附近的山坡上找了个朝南的地方,掏了个土窑。少勇花了四个星期日,和葡萄把窑洞挖出来,抹上泥,又用树杆钉了个门。她把二大安排在窑里,三人在一块儿吃了一顿年三十扁食。这一年里,葡萄和史老舅遇上几回,每回两人都说他们自己明白的话:“住着不赖吧?——不赖。就是潮点儿。”“可不是。弄点儿石灰垫垫。”“垫上了。”“还硬朗?”“硬朗着呢。”“吃饭香不香?”“吃不多少。”
  到丁书记去世的这个年关,史屯的知识青年们全到公社办公室院子示威,绝食,砸窗子,拆门。五十个村的知青集结起来也黑了一个院子。赶集的人围上来,掺和到知青里头,打听谁把女知青给日了。知青们里站着一个女娃,穿一件军装翻出两片大红色拉链运动衫,手上夹着烟卷,指着办公室里面尖叫:“孬孙你敢出来不敢?!”
  一院子的知青喊着:“出来!出来!不然我们要点房子了!”
  这时有人脱了件破棉袄,烧上煤油,往院子中间的广播喇叭上一撂,又用打火机把一根树枝点着,伸到破棉袄上。火“轰”的一声烧起来。办公室的门开了,十多个大队书记、生产队长、民兵干部跑出来。知青们问那个红色拉链大翻领的女知青,谁糟蹋过她。她叼着烟卷,笑眯眯地挨个看着干部们,指着民兵连长说:“穿上衣裳你看着也不赖嘛。”
  民兵连长往后一窜,脸血红。女知青眼睛又移到别人身上,看着魏坡的大队书记。男知青们问:“是他不是?”
  女知青说:“差不多。”
  魏坡的大队书记急了,说:“你这浪货,你指谁就好好指,这事敢差不多?”
  民兵连长说:“再血口喷人就抓起来!”
  女知青眼睛定到民兵连长身上,说:“那就是你!”
  民兵连长说:“你脱光撇开腿,我都拾块瓦片把它盖上!我要你?!”
  女知青大声喊:“就是你!”
  一院子的知青喊着要把民兵连长抓起来,交县上去。公社革委会副书记上来劝那女知青。女知青手上的烟卷火星四溅,冲着副书记说:“你也不是好货!”
  知青们一听,又冲着公社革委会副书记去了。这时史春喜正巧赶到。他披着旧军衣站到自来水台上,要知青们冷静,有话慢慢说,不要上坏人的当,受挑拨。
  女知青的嗓音辣子一样,叫喊:“谁是坏人?谁挑拨了?”
  史春喜拿出他最排场的洪润声音说:“我是说,不要受坏人利用……”
  知青们喊:“谁是坏人?!”
  史春喜的好嗓子也破烂了,叫喊道:“谁在这里闹事,谁就是坏人!”
  女知青的辣子嗓音又浇了滚油,这会儿就冒烟了。她说:“你就是利用我们的人!”
  史春喜成了个样板戏一号人物,一脸正色地指着女知青说:“说话要有根据!谁欺负了你,你可以找组织,找公检法……”
  女知青说:“就你欺负了我!就是他!”
  知青们喊:“同志们报仇啊!……”
  民兵们来了,用上了刺刀的枪把院子围起来。史春喜喊着:“不准碰知青一根汗毛!上级有新精神。”
  民兵们掩护干部们撤出了院子。知青们走在史屯街上,挺着胸、板着脸,眉头锁得老成庄重。史屯人站在街沿上,看知青们示威游行,听他们喊口号。他们喊着要严惩贪污他们落户费的干部,严惩克扣他们口粮的干部和糟蹋女知青的干部。
  黄昏时知青们见史春喜在史屯的村口露头了,正准备钻进他的吉普车。几个知青围过来,史春喜转头又回村里去。冬天地里没庄稼,他连藏身的地方也没有。这时一个手把他扯到谷草垛后面。他看清了,这是葡萄。葡萄拉着他走走、躲躲,从七拐八弯的路走进她家院子。刚闩了门,看见知青们的电筒光在黄昏天色里乱晃。葡萄蹲下,想从门缝里看看有多少人。
  一个知青问:“是这里头不是?”
  另一个答:“就是这里头!”
  一会儿听见他们喊:“史春喜,你出来!你不出来,我们也能进去!就是稍微费点工夫!”
  葡萄盯着春喜,盯了一会儿,叫他下到红薯窖去。窖子里头靠着一堆干高粱秆。葡萄挪开它们,抓起个刨子,一会儿刨出一个洞口。史春喜看她手脚一下是一下,动作一点不乱,脱口说:“你咋知道我和那女知青清白?”
  葡萄说:“我就知道。”
  春喜说:“你不恨我?”
  葡萄说:“这不耽误恨你。进去吧。”
  春喜说:“我啥也没干,我怕他们?!”
  葡萄说:“怕不怕你都躲躲。”
  春喜说:“你叫我出去和他们说理!”
  葡萄说:“死了的都没理,活着都有理。”
  她使劲一推,把他剩在洞外的半个身子塞进去了。她好奇怪,那么小的洞那么大的人,折折叠叠也就进去了。
  她对着洞口说:“不叫你出来你别出来。刚从门缝里头看,外头腿都满了。”
  葡萄上到红薯窖上头,见两扇大门中间的豁子给撞得能进来个鼻子。又撞一会儿,能进来个额头了。她拿起斧子劈柴,让他们在外头慢慢撞。门栓给撞掉了,人脸人身子人腿堵在大开的门口,一时都有些腼腆似的。葡萄把斧子往地下一扔。那个女知青说:“为啥不开门。”
  葡萄说:“我请你们啦?”
  知青恼她的态度,一下子冲进院子,叫着史春喜的名字,吼他出来投降,知青优待俘虏。
  女知青指着葡萄:“你不把他交出来,我们可搜啦?”
  葡萄打量她一眼。黄昏的最后光亮照在女知青身上,让葡萄看出她的二流子做派是虚的,她心里其实可苦。葡萄想,这身孕少说有四个月了。
  葡萄说:“你爹妈啥时见的你?”
  女知青一愣,瞪着葡萄,她怎么说这么没头没脑的话?一想,并不是没头没脑,她是说她很久没见爹妈了,很久没爹妈疼了。有爹妈疼的闺女能像她这样吗?能怀上个野娃子还到处撒野吗?女知青一边领头在葡萄的屋里翻箱倒柜,一边细嚼慢品葡萄的话。女知青不是老粗,只因为这些年老粗吃香她才口粗人粗。她的所有委屈、不顺心、背时运都发在搜查这个县委副书记身上。她一会儿吼一声:“史春喜,你干的好事!你躲哪个驴屁眼里也给你抠出来!”她和所有知青一样,觉着让谁骗了,让谁占了便宜,让谁误了大好时光,让谁剥夺了他们命里该有的东西——上学、逛公园、夹个饭盒上工、骑个自行车下班、早上排队买油条,周末睡懒觉、晚上进电影院……他们原本该着有那样的命,可被谁篡改了,剥夺了。可他们又找不出那个“谁”来,只觉得史春喜也是那个“谁”的一部分。
  女知青从葡萄的柜子里翻出一张男孩的照片。她吼着问葡萄:“这是谁?!”
  葡萄说:“你说是谁?”
  女知青明白了。她身上的一条小命以后也会成一张照片。恐怕还不如这个乡下女人,照片也没有,有也到不到她手上。她找谁算这些狗肉账去?女知青拿起柜子上的煤油灯就砸。
  火蹿起来。葡萄拖了女知青就走。女知青抓她的手,踢她的腿。葡萄想,劲不小,一个半人的劲哩。满屋人慌了,你堵我路我堵你路。葡萄身上的衣服着了,她扯下衣服,往地上打。女知青还是不肯从火里逃生。葡萄一巴掌扇过去,她老实了。葡萄把她抱起来,心想,这货不轻,到底一个半人哩。
  葡萄把窑洞的门关严。知青们喊:“救火喽!……”
  史屯人都拿了桶、盆、锅往这边跑。
  葡萄看着自己手里烧焦的衣服。那件二十多年前的洋缎小袄最后成一块补丁补在这件衣服上。洋缎不耐烧,一烧就化没了。
  史屯人把葡萄的院子都快挤歪了。葡萄说:“窑洞着火关上门就完了,都跑来干啥?看我晒的柿饼比你们的甜是吧?”她一边叫唤,一边看着人头里夹着史春喜那个戴顶烂草帽的脑袋,老鳖似的缩着闪出门去。
  知青们开始考大学时,史春喜被隔离审查了。不久他给调回史屯,打成了“四人帮”在这个县的爪牙。史屯街上的旧标语败了色,让人撕了上茅房了。新标语又贴了一天一地,说是支持邓小平同志回到党中央。赶集时,一个人上来买葡萄的柿饼。对她说:“你们这儿真是消息不灵,咋还贴华国锋的相片?他已经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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