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第九个寡妇
作者:严歌苓
他把脸伸过去。
葡萄正面瞅着他的脸。还没怎么样,他脸就乱了,眼睛早躲没了。她扬起手,在他腮帮上肉乎乎地拍一下,两眼守住他的脸,看他眼睛能躲多久。哎呀,躲不了了,他慢慢抬起眼睫毛、眼皮,抖得像个瘟鸡。
“打疼没?”她问他。
他要笑要哭的样子,等着挨她第二下。等着没完没了挨下去。她不打了,在他脖子上摸了摸,又在他下巴上摸了摸。他一下子偏过下巴,夹住她的手,猫一样左一下右一下地讨她的娇宠、爱抚。
“那年差点把你娶给我兄弟结鬼亲了。”冬喜突然把葡萄一抱。
这就开了头。冬喜那天卖了猪回到葡萄家,进门就拉起她的手,把一沓钞票窝在她手心里。他是真厚道,不愿葡萄喂猪白吃苦,钱是他的恩谢。他也有另一层意思:做我的女人我亏待不了你。
有了冬喜,葡萄想,我缺啥?我啥都有。我有欢喜,我有快活,我有男人暗地里疼着我。男人在暗地里怎么这么好,给女人的都是甜头。不然他那甜头也不会给他自己媳妇,也就白白糟蹋了。她有了冬喜后才明白,再累的一天都有盼头,只要晚上能和冬喜好上一回。闹上饥荒,人走路都费气,她天天盼着天黑,和冬喜往床上一倒,就不饥了。
她没想自己会喜欢上冬喜。在地里干活,她看他人五人六地走过来,通知大伙开这个会,开那个会,批评张三,表扬李四,她心里柔柔的,看着他也不丑了,连那大招风耳也顺眼了。谁说冬喜丑呢?男人就要这副当得家做得主的劲儿。男人十全十美的俊秀,那就残废了。
那天冬喜从蜀黍地边上过,她叫了他一声。他装着听不见,她就扬起嗓门说:“社长,你说今天把钢笔借我的!”冬喜两头看看,见大部分人都收工往家走了,就走到她跟前。她一下子把他拉进蜀黍棵里,嘴巴叼住他的嘴唇。他唔唔噜噜地说:“叫人看见!”
她装样地朝他身后挥挥手说:“谢会计下工啦?”
他吓得马上推开她,扭转头往身后看,才发现是她在逗他,身后鬼也没一个。他一把抱起她来,闯开密不过风的蜀黍枝秆和叶子,把她放倒在地上。他动得又猛又急,她说:“你这么野我喊人啦!”
他咬着牙说:“你喊!快喊!”
“你官还当不当?”
“不当了!”
“你媳妇也不要了?”
“不要!”
她那一刻疯了一样喜爱他。她不承认自己也这样喜爱过琴师、少勇。她在兴头上就认冬喜一个,就觉着她爱谁也没超过冬喜。她把这话就在兴头上说了,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前言不搭后语。
冬喜听了以后,疼她疼碎了。他已经过瘾,躺在她旁边看画似的看她。她慢慢也喘匀了气,慢慢明白自己刚才的话只是兴头上说说的。她说那样的话和人说醉话一样,不能太当真。不过那一阵她整个一个人真的都是冬喜的,连身子带心连肝带脾带肠拐子,都是他的。
冬喜升成了公社社长后,盖了个排场的猪场,叫葡萄经管。他来就不是来看她,是领导视察猪场。他看她在五尺宽的大锅旁边煮食,脸让热气得湿湿的、红红的,就憋不住对她使个眼色。她看到他眼色就明白他叫她去坟院边上的林子。他少去她的窑洞了,寡妇的门槛踏不多久就会踏出是非来。他总是在坟院边上树林子里等她,冬天冻得清鼻涕长流,夏天让小咬蚊虫叮一身疱疹。他和她野合惯了,怎样做都是藤和蔓,你攀我倚,和谐柔顺,怎样将就都不耽误他们舒服。
有时两人舒服够了,也搂在一起说说傻话。冬喜问她喜欢他什么,他恁丑。葡萄便横他一眼说谁说我喜欢你了?她有时也会说谁说他丑,或者说她可喜欢他的丑样,吃浆面条似的,越臭越吃。少数时候她会认真地说:“你啥我都喜欢。”
“我有啥呀?”
“我喜欢你好心眼儿,喜欢你巧嘴儿,喜欢你手会使钢笔毛笔,短枪、长枪……”
葡萄想说冬喜的清廉,闹荒时把自己分下的救济让给孤老汉孤老婆儿。不过葡萄没想清楚她是不是为了这个喜欢冬喜。她从来不好好去想自己为什么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蔡琥珀给她介绍的那个供销社主任她就喜欢不上。要说那人也不赖,能写会算,眉舒目展。蔡支书说着说着自己心都热了:他这工作,多实惠呀!要是把他摆在集市上给史屯公社的闺女们挑,她们还不把他扯碎,一人分一小块也是好的!葡萄你咋这憨呢?!蔡支书把葡萄总算留住了,在公社党委会办公室里等着和供销社主任相面。其实两人早就在供销社见过好几次了。供销社主任穿着一身新华达呢,闪闪发光地进来了。蔡支书亲自起来泡茶。供销社主任三十二岁,去年死了媳妇,家里有个老妈,没有孩子。葡萄看着他,心里除了来回想这几宗“条件”,什么也没有。她偷偷看一眼桌上的闹钟,说半天废话才过去五分钟。她一看自己坐的是史冬喜的办公桌。桌子是白木头的,桌上只有一瓶墨水一杆蘸水钢笔,不像蔡支书那边,又是书本又是报纸夹子。她突然看见桌子下面一双布鞋。冬喜平时舍不得穿布鞋,都是穿双水旱两用的旧胶鞋。要不就是打光脚。他只有在办公室开会时才把布鞋穿上。布鞋里有双崭新的鞋垫,绗绣的是鹊雀登梅。他媳妇给做的,他媳妇对他好着呢。他不对他媳妇好,他媳妇能花这么大功夫给他做这么花哨的鞋垫?葡萄觉得亏透了。冬喜肯定知道蔡支书给她介绍对象的事。他巴望把她嫁出去,他好收了心回去和他媳妇重修旧好。葡萄偏不嫁。她眼前什么也没了,就剩了那对红蓝线绣的鞋垫,也不知供销社主任说到哪儿了,也不知蔡支书在笑些什么。
这时史冬喜光着脚“咚咚咚”地走进来,两个腿杆上全是泥。他带人在河滩上筑坝,这十多天雨水多起来,干了几年的河涨起水,眼看要淹掉这几年造的田。葡萄已经有四五天没见他人了。
蔡支书问了一下河滩上的事,站起身对葡萄和供销社主任说:“那你们自己谈吧,我去河滩上看看。”
葡萄说:“一定好好谈。蔡支书和史社长联手保的媒,不好好谈对得住谁呀?”
冬喜一怔,看看屋里的人,慢慢说:“你们这是在介绍对象呀?”
供销社主任脸红了,直是干笑说其实也熟人了。
冬喜眨眨眼。葡萄这才发现他眼睛又小又肿,真不好看。他这样眨是忍住痛或者忍住火气。她知道他一眨巴眼就是想叫自己平静。
冬喜没好气地说:“我有闲心做媒哩,累得尿都撒不动。”话没说完他人已经出了办公室。
晚上他冒着雨来了,一身泥水地站在她窑洞里,问她:“你和那人好上了?”
“你有锅里的吃,还惦着盘里的,我就不能去找口锅?”
“你和他好上没有?”
“和你媳妇先去县政府。”
“去县政府干啥?”
“把婚离了,再来问我的事……你离不离?!”她上去搂住他,舌头在他的大耳朵上绕。她舌头一动,他浑身一抽耸。“离不离,嗯?!”她突然死咬住他的耳垂。他不动了,让她把牙尖往肉里捺。过了一会儿,她看看没指望了,把牙松开。
“离。”他说。
“把官儿也辞了。”
“什么屁官儿?把我稀罕的!”
“辞去呀。”
“明天就辞!”
她把泥乎乎一个冬喜搂得紧紧的。事过之后,冬喜告诉她他真不想干公社社长了。说是十年超英赶美,事实是一年还赶不上头一年。年年扯着红布大标语,插着彩旗在河滩上造田,造那么热闹一场大雨全白热闹了。造什么田呢?把现有的田好好种,别胡糟蹋,那就胜过造田。
他把话倒完了,躺在黑处“唉”了一声,说:“这些话就能和你说说。在外头说准叫人打我右派。城里打右派打得老恶呀!”
葡萄本想问问啥叫“右派”,又懒得问。问它干啥?过两天又该打别的了。
火车颠晃得葡萄瞌睡极了,她打算回到家再把冬喜和她的事告诉二大。
为了不碰上熟人,葡萄和孙怀清走了大半夜,走回了史屯。他们从离洛城不远的一个小站下车,搭了一段骡车,剩下的三十来里,他俩摸着黑走。下半夜又下雨了,一下就没断气,把铺盖卷泡得有百十斤沉。鸡叫头遍时,他们进了家门。花狗四年没见二大,叫了几声就成了吭唧,从磨棚里飞蹿出来,四只爪子噼里啪啦溅着泥水,舌头挂搭在嘴边上,又是抱二大的腿,又是拱他的背。他骂着、笑着,对它说:“叫我进屋不叫?这孬货吃胖了!没少偷吃猪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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