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第九个寡妇

作者:严歌苓




  葡萄是黄河边的孩子,小时见过人捕鱼。那天晚上之后,她再来陪二大吃饭聊天时,见二大不再扎笤帚、编苇席,或者打麻绳了。他用她纳鞋底的线编了一张网,他叫葡萄把网拦到河上,一晚上怎么也截下几条鱼来。
  葡萄看着那条织得又匀又细的线网,撅起嘴说:“爹,你在这儿给我恁多主意哩!”
  “还不如养头猪,猪比你爹有用。”他笑着说。
  但她明白他心里可苦。
  “猪会陪我说说话,给我拿拿主意?”
  “猪还叫你当上模范。”
  “模范顶屁。不多一块馍,不多一口饭,我要它干啥?”
  “你得陪爹躲到何年何月?”
  “躲呗。打日本的时候人家不是躲四川躲那些年?”
  “这跟躲日本不一样。”
  “咋不一样?反正人家打,咱就躲。打谁也打不长,隔一阵就换个谁打打,打打再换换。换换,换换,说不定事就换得不一样了,就不用躲了。”
  “孩子,这回跟过去都不一样。”
  
  陆
  
  葡萄晚上把网拴在河上,早起拾了四五条半斤重的鱼。二大和她瞅着鱼发愁,不知打哪儿下手拾掇它们,也不知鱼该怎么做熟。两人把鱼翻过来拨过去,掉下几片鱼鳞来,葡萄突然就想起小时看见母亲收拾鱼的情形。她用手指甲盖逆着鱼鳞推上去,鱼鳞给去掉了一行,露出里面的滑溜溜的嫩肉来。他俩对看一眼,全明白了,用大拇指指甲盖把五条鱼的鳞刮净。地窖里腥得二大气也紧了,喉头收拢,肠胃直往上顶。他一辈子没闻过这么难闻的气味。
  “咋做熟呢?”葡萄把鱼尾拎起,偏头看看它们。
  “搁上水煮煮?”
  “多搁点辣子?”
  “有酱油可就美了。老没吃酱油了。”
  “有酱油啥都吃着美。”
  在大食堂入伙,各家的锅早交出去炼钢了。油瓶挂在墙上,灰土长成了毛,拿起来底朝天倒控,一滴油也控不出来。二大想了会儿,找出根铁丝,把鱼穿成一串,叫葡萄在下面架上火烤。葡萄用些碎柴把一小堆炭渣烧着,火两边放两个板凳,又把穿鱼的铁丝系在板凳腿上,鱼就悬空在炭火上方。一会儿鱼尾给燎着了,烧成黑炭,鱼身子还在冒血泡。二大把它们重穿一回,让铁丝从尾巴上过去。不一会儿响起了鞭炮,两人都往后窜,再看看,是鱼眼珠给烧炸了。二大笑起来:“日你奶奶,想吃你这一口肉,你还放个响屁吓我!”
  十个鱼眼珠响成五对二踢脚。葡萄和二大好久没这么笑了。笑得连花狗叫都没理会。听到打门声两人才收敛声气。
  “谁?!”葡萄问。
  “我。”外头的人大声说。
  她听出是史春喜的声音。
  “啥事?”她问道,眼睛看着二大的腰杆、胸、肩膀,最后是满头雪白头发的脑袋沉进了地窖。她说:“恁晚啥事?”
  “来客了?”春喜在外头问。
  “你也算客?”葡萄拿出调笑的音调,一边往台阶上走。“等我给你开门!”幸亏墙头加高了。一般拦马墙齐人肩,伸伸头就能看见下面院子。还是当年和他春喜一块儿烧砖砌高了墙头。她拉开门栓,见他披一件带毛领的棉大衣,手里拿着一个本子。
  “恁香啊!烧啥待客呢?”
  她把他往里让:“你不算客呀,想啥时来就啥时来。”
  史书记来的路上对自己有把握得很,绝不会跟她有半点麻缠。现在见她穿着那件补了好些补丁的洋缎小袄,身上马上就活了。他浑身作烧发胀,脸还绷得紧,一口气把地委书记坚持要葡萄去省里参加劳模会的意思说了。他不让自己往她跟前去,他小时就知道离她太近他就发迷怔。
  “我不去。我和你说了。谁爱当模范谁去。”葡萄说。
  他眼睛往院子里、屋里看了一遭、两遭、三遭。嘴里却说:“叫你去你得去哩。叫谁去谁都得去。人家是地委书记。”
  “地委书记叫我吃屎我也吃?”
  “你说你这人,狗肉不上席!”
  “狗肉可上席。食堂吃菜团子吃老多天了,看狗肉上不上席!”没说完她自己乐起来。
  春喜已经下了台阶,站在院子的桐树下了。“嗬,在做鱼呢。”他看看那串黑糊糊的鱼,笑着说:“咋不把鱼肚子剖开?下水得取出来。我在部队见过炊事班拾掇鱼。”
  “我可爱吃鱼下水。”她嘴巴犟,心里却一开窍,原来鱼下水是要掏出来的。
  他想,不知她是不是藏了个男人在屋里。他清理了一下喉咙,吐一口痰又用鞋底把痰搓搓,一边笑着说:“别躲啦,出来吧,我都看见啦!”
  葡萄问:“你啥意思?”她抹下脸来。
  他想她恼起来的模样真俏。“你那墙修再高,能挡住我这个军队里专门爬电话杆的?我听见这院里有人说话,有人笑哩!”
  葡萄真恼了,指大门说:“滚。”
  “他能来我不能来?”他眼睛戏弄地死盯着她。
  史书记恨自己恨得出血:看你轻贱得!她也配你?!她脱光了给你,你都不稀罕!你这么招惹她算干啥?
  “他就能来,你就不能来!”葡萄说着就伸手来推他。她的手抓在他大臂上,使劲往台阶那里搡。他也恼了,怎么她还像几年前那样对他?他已经是公社书记了,是全县、恐怕也是全省最年轻有为的公社书记,哪个年轻闺女不想让他抬举抬举?她还把他往外赶?他挣开她的手,兜住桐树转了个圈,就往她屋里去。她藏着个谁呢?五十个村子的男人全扔一锅里炼炼,也炼不出一个史春喜这块钢来。
  他进了她的屋,里头漆黑。他从大衣兜里抽出手电就照。鬼影子也没有。他进来之前明明听见有男人声音。
  这时葡萄在他身后说:“柜子里哩。”
  他觉着堂堂公社书记揭人家柜子好没趣,她“噌”地一下挤开他,“噔噔噔”走过去,拉开柜门。就是这个柜子,当年作了葡萄的工事掩体,把十七岁的春喜抵挡在外。那是她婆婆陪嫁的柜子,上头雕的梅、兰、竹、菊工法细巧,上的漆都掉差不多了。土改时葡萄硬是把这柜子要到了手。春喜那时还小,不过对这柜子记得很清楚。柜子里装的是几斤麻和一包没纺的花。
  “人家书记看你来了,你还摆架子不出来?”葡萄对着一包棉花几斤麻说道,斜刺刺给了春喜一眼。
  “谁看呢。”他好没趣。
  “咋能不看看?寡妇不偷汉,母鸡不下蛋。”
  “我是来和你说开会的事。正经事。”
  “可不是正经事。”葡萄拿那种不正经的眼风瞅他。
  “地委书记和你认识,我咋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丁书记说,打日本他就来过你家,弄钱弄粮。他说还请过你去他家坐坐哩。你咋没告诉我?”
  “地委书记比你官儿大不?”
  “敢不比我官儿大?”
  他没见过比她更愚昧的女人。大炼钢铁的时候连小脚老婆儿都知道地委书记是多大的官儿。这么愚昧他怎么还是把她搂住了?他这时在她后首,看着她梳头没梳上去的几缕绒绒软发,打着小卷儿,在她后脖梗上。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她身子已在他怀里了。他心里啐自己,你贱呀!就配这种愚昧女人?
  她也不动,不挣不蹦。脸对着大敞肆开的柜子门站着,任他在她背上来劲,劲头太猛,他一阵阵哆嗦。他的手电熄了,他已和她脸对脸、怀对怀。
  他的手又成了十七岁的手,伸进她旧缎袄下面。十七岁那时他的手想干没干成的事,这时如了愿。他的手给摸到的东西吓了一跳,缩一下,再出手成了男子汉的手了。这一对东西咋这么好?让他明天不当书记也愿意。他的手马上就又饥了,要更多的。它开始往下走。走到最底,他差点叫出来:她推我搡我是装蒜呢!他闭上眼,手给淹没了。说不定这女子真是闺女身,自己身子馋成这样她都不明白。春喜把她抱起就去找床。上到床上,他的棉大衣已落到半路,他去捡大衣时,捡回手电。要是闺女身手电能照出来不能?他半懂不懂。
  “别照了。那是你哥的。”
  他跪在床上,以为自己惊得问了一声:你说啥?!其实他什么声音也没出。
  “上来呀,你嫌你哥呀?人家是英雄社长哩。英雄去的地方你不去去?”
  他突然抽她一个耳刮子。
  葡萄哪儿是让人随便抽的?她赤着身体跳起来,又抓住门边的铁锨。自从五年前他深夜撞门,她一直把那铁锨留在屋里。他眼睛在黑暗中不顶事,她的手脚在黑暗里都是眼睛。她双手持锨把,就和他军事训练中拼刺刀似的拉开两腿,前弓后挺地把铁锨的锋刃挺刺过去。到底当了兵,上过前线,他从声音判断她出击的方向,凭本能闪过了她的武器。他已摸起手电筒,一捺,吸一口冷气,白色光圈里,这个赤身的雌兽简直是从远古一步跨到眼前的。他要的是这么个野物?“当”的一声,他的手电让铁锨挑起来,砸在地上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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