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第九个寡妇

作者:严歌苓




  “哪乡的都有。哪乡都在杀人。”一个侏儒小伙儿说。
  “你们常来祭庙?”
  “一年来一回。”
  他们目送她顺着河滩走下去。葡萄替死了的人合上眼,这让他们觉着她奇怪。她跟其他长正常个头的人不太一样。侏儒们对正常人的事不管不问,有时见他们杀得太惨烈了,不由会生出一种阴暗的愉悦或者阴暗的可怜之心。今天他们看见了葡萄的行动,纳闷她怎么也像个逍遥的局外人,对这一片杀戮所留下的残局,怀有怜悯也怀有嫌弃。在侏儒们眼里,葡萄高大完美、拖着两条辫子的背影渐渐下坡,走远。开始还剩个上半身,然后就只剩个头顶。再一会儿,他们只能看见那大风车,空空地转着。
  
  人们在孙家的窑院开完会,荒腔走板地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走上台阶,一群孩子们从各家拿了破铜盆、破罐子敲着跑着:都去收尸啦!不收今夜里尸首全站起来上你家来吃蒜面啦!
  蔡琥珀拎住一个男孩说:“看我不叫你爹揍你!再敢胡喊!”
  另外的孩子们马屁精似的,说:“主任主任,王葡萄把孙二爷埋了,正烧纸呢!”
  蔡琥珀想,难怪葡萄没来开会。
  坟院离葡萄家不远,上个坡坎就是。还离着一里路,蔡琥珀就听见葡萄的哭丧声音。这个王葡萄又落后上了,被枪毙的地主匪霸公公还不悄悄一埋拉倒,她还真敢大哭大嚎。赶到坟院时,已经有几个老婆儿围在葡萄边上,陪着抹泪。葡萄穿一件白布衫子,头上披着麻,跪趴在一个新坟前头。坟前立了块木牌,上头贴了张孙二大的长圆脸相片。旁边全是烧成灰的纸人纸马,是用彩色纸折成的。那些彩纸一看就是从哪儿扯的标语。
  几个老婆儿一边用围裙擦红烂的眼睛,一边说:“孙怀清那人是不赖。”
  蔡琥珀对老婆儿们说:“马上开全村大会了,都回去吧,啊?”
  老婆儿们不搭理她,还是陪葡萄流泪。
  “王葡萄,看你这点儿觉悟!哭哭就行了,你还没完了!”蔡主任说着便上来拉葡萄,两手插到她胳肢窝下,葡萄一犟,她两手水湿。葡萄哭得浑身大汗,刚从井里捞上来似的。
  蔡主任问:“葡萄,我咋没见你搬尸首呢?”
  葡萄回答:“那我也没见你。”
  “你一人搬的?”
  “还有他儿子。”
  蔡琥珀四处看看:“孙少勇回来啦?”
  “又走了。回去开刀去啦。”葡萄擤把鼻涕,手指头往鞋底上一抹。
  “你看人家孙少勇到底是觉悟高,人家就不在这儿哭他的匪霸老子。”
  葡萄没等蔡主任说完,挪了挪膝盖,跪舒服了,“哇”的一声又呼天抢地起来。
  蔡琥珀气得直跺脚,上来又要拉。葡萄的手被她从后面逮住,往后面一拽,拽得可不带劲。小衫子黏在身上,她上身下身往两头使劲,肚子就从衫子下露出来。
  “拽啥呀,我没哭完哩!”
  “开会去!”蔡主任不放手,“死个敌人你有啥哭头?!王葡萄我看你也成半个反革命了!”
  村里的民兵来了,都提着大刀片红缨枪。几个老婆儿一看,可别惹他们。她们颠着小脚一会儿就走没了。民兵们看见蔡主任把王葡萄倒着拖,王葡萄两脚不肯跟上,衫子和裤子分家就越分越远。一眨眼工夫,葡萄一对奶露了出来,又白又暄乎,两颗奶头红艳艳的,像两个蒸得很漂亮的枣馍。王葡萄满嘴的唾沫、黄土、脏话,躺在地上胡乱打拳。
  蔡主任对民兵们喊:“你们愣啥哩?还不捺住她!”
  民兵们上来八只手,总算把葡萄制住了。过后的好一阵,他们一不留神脑子里就有王葡萄两个白白的枣馍,不吃光看看都美。
  当天夜里,葡萄把公公孙怀清背回她窑里。孙怀清人事不省,身体也没多少热乎气。她知道他流出去的血太多,救不救得回来得看他命硬不硬。她把白天买回的羊奶喂给二大,一多半都从他嘴角流出来了。下半夜,她骑上老驴跑到贺镇,敲开兰桂家的门,问她讨云南白药。兰桂的男人半通中医,家里备有各种急救止血的药品。她随口说自己崩漏,回回都靠白药止血。
  她替二大洗了伤,敷上白药,缠好绷带,鸡打鸣了。她想二大在这里是甭想藏住的。这阵子村里人高兴,庆贺这个庆贺那个,社火一个接一个。人一高兴起来串门儿也串得勤,天天都有闺女、媳妇来找葡萄一块儿开会,一块儿看社火。不单人高兴,狗也扭屁股甩尾巴到处走动,狗一走动孩子们就跟来了。
  天亮时葡萄把一张铺安在了红薯窖里。陶米儿的红薯窖挖得漂亮,搁一张铺不嫌挤。但她怎么也没法把二大背到窖里去。窖口又深又窄,只能下一个人,葡萄想,只有一个办法,等二大伤好些,由他自己下去。得多少日子他伤才能好呢?葡萄觉着自己这回可愁死了。她长到二十一岁,头一次知道愁。
  她从红薯窖上来,回到屋里,见二大睁着眼睛,那副拖不动的目光慢慢走到葡萄脸上。
  “爹好些?”
  她赶紧又把羊奶凑到他嘴边。他死白的嘴动动,想笑笑,又攒不足那么多劲,把灰白的眼皮耷拉一下。这回是他在跟她鞠躬了。
  葡萄见这回羊奶都给喝下去了,没漏什么,高兴得用手掌替二大擦嘴。想想还是该去打些水来,给他擦把脸。一面嘱咐他睡,一面就拿了铜盆往窑洞外面走,还没出门,听见有人喊:“葡萄!葡萄是我!”
  葡萄抓起窗台上的锁,就来拉门。
  叫门的人又喊:“葡萄,我进来啦?”
  葡萄这才听出是孙少勇。她摸摸自己胸口,胸口揣了面鼓似的。她说:“是二哥呀!等我来给你开门。”
  她一抬头,见少勇已从台阶上下来了。他是从矮门上翻过来的。幸好翻过来的是他,是个其他谁,二大又得死一回。
  孙少勇往屋里走,葡萄“啪嗒”一下关上门栓,把锁套进去,一推,铜锁锁上了。她的手一向主意大,常常是把事做下了,她的脑子还不太明白她的手早就先拿了主意。她锁上门,脑子还在想:咦,你连少勇也信不过?原来她葡萄是头一个信不过少勇。
  “你要去哪儿?”少勇看她一身孝衣。
  “去看看咱爹的坟。”
  “你去,我在家等你。”少勇一脸阴沉,两个大黑眼圈,人老了有十岁。
  “死了还算啥敌人?死都死了,还有罪过?还不能去看看?”葡萄说着,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少勇突然说:“葡萄,他死了,我这辈子也搭进去了。”
  葡萄不动了,微微歪过脸,看他埋在重重心事下的眼睛。他见院子中间有堆没劈完的柴,走过去,人往下一沉,屁股落在柴捆上。
  “我这辈子相信革命、进步,早恨透封建落后,剥削制度。到了还是不叫咱革命、进步。”少勇点上烟,抽起来。
  “谁不叫你革命?”葡萄问。
  “谁敢!越不叫我革命,我越革命叫他看看!孙怀清是我主动请求政府枪毙的!我还在通过关系跟我大哥联系,让他弃暗投明,从国外回来,争取立功赎罪。”
  “你叫他们枪毙咱爹的?”葡萄看着这个慢慢不太像少勇的人。她眼里,这个白净脸儿,带俩大黑眼圈的男人一点一点丢失了她所熟悉的孙家男儿模样。
  “我表态当然关键呀!那次监啸你听说了吧?那是一次反革命大示威!一个个审下来,没一个犯人说得清,就孙怀清一人招供了从头到尾的情况。不是他领头闹的还能是谁?”
  “你叫他们枪毙咱爹?”葡萄还是想把这个慢慢成生人的人看明白。
  “我一个四四年就入党的抗日干部,叫家里三个人给连累成了个这——昨晚上通知我,不叫我上朝鲜了,叫我下地方!”
  葡萄有一点明白了,他叫人把他爹的房子、地分分,又把光洋拿出来叫人分分,最后还叫人把他爹给毙了。原来分大洋不叫分大洋,叫进步,杀爹也不叫杀爹,叫进步。看看他,进步成了个她不认得的人了。
  “孙少勇,你走吧。”
  孙少勇没留神到葡萄的声音有多冷。他只看见穿着白色麻布孝服的葡萄真好看。从来没这么好看过,光让他看看都是艳福。
  他说:“咋了?”
  “走了,就别记着这个门。”
  他慢慢站起来,眼睛眨巴着,心里想他在哪里惹她了。
  他说:“我这是为咱好哩。这么要求进步,部队还把我踢出来,我要不跟孙怀清划清界限,还不知道组织上给个啥处置哩!全国到处在肃清反革命,城里一个机关就有十几个人给打成反革命,都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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