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第九个寡妇

作者:严歌苓




  葡萄撅起嘴:“爹,葡萄惹你了呀?”
  二大不说话了。他知道葡萄这句话重。他知道它重在哪里——爹,我容易吗?你再瘫了,我咋办?
  缓了一下,他和和气气地说:“葡萄,你送送大夫。跟他说你爹七十四了,眼坏了就坏了吧,甭折腾了。”
  两个人僵在那里。
  二大说:“哟,大夫还没走?葡萄,叫你送客的呀!”
  两人没法子,上到窖上来。晚上少勇叫葡萄用个小瓶去便桶里取一点儿二大的尿。他用实验药水一验,说:“还好,不是糖尿病。先按青光眼治。”
  他接过葡萄递的茶杯,把两只冻得冰冷的手焐上去。他忽然说:“葡萄,这不是事。”
  葡萄说:“啥都不是事。”
  “我是说把他藏着……”
  “我知道你是说这。我不和你说这。”
  “葡萄,我是说,得想个法子……”
  “你怕你别来。”
  “别不论理……”
  “我就不论理。你杀过你爹一回,再杀他一回吧。”
  “你让他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啥也不胜活着。”
  少勇放下茶杯,拿起床上的大衣。葡萄看着他。他的手去拿包时,她捺住他的手。她说:“没车了。”
  他看着她。假如他二十年前和她失散了,这时在人群里找她,肯定是找不着她的。因为找人时总想着一个人二十年了还不知变成什么样了。她一点儿没变,所以他眼睛一定会把她错过去。少勇不知道,两年前来的香港大佬孙少隽犯的就是这错误;他在抗旱的人群里找一个变了的葡萄,可他错过了一点儿没变的葡萄。
  少勇把她抱在怀里,闭上眼。
  她柔柔地推他,一边柔柔地说:“等等。”
  他说:“我都快五十了。”
  她身子还是等的意思。他不知道,她是想等她把一个叫老朴的人淡忘一些。她这时吃惊了,她心上怎么能一下子放下这么多男人?个个的都叫她疼?只是两处疼不能摞一块儿。
  她说:“我给你搭铺。”
  他说:“我住招待所去?”
  她说:“不去。”
  等少勇睡下,她把他的毛衣拿过来,用针把袖口拖拉的毛线给织回去。她总在地窖里做针线活。她知道二大夜里苦,觉难睡,他常常是白天打打瞌睡,所以她在夜里多陪他一阵。他们都说过去的事,说铁脑妈在世时的事,说葡萄小时的事。葡萄突然说:“爹,知道蔡琥珀不?她又回县里了,解放了。这阵子这人解放、那人解放。”
  二大说:“哦。”
  “解放了这个,就会打倒那个。想解放谁,得先打倒谁。”
  二大不吭声。她的话他是这样听的:“爹,你可得挺住,别想不开,说不定也能把你解放呢。”
  葡萄说:“啥也不如硬硬朗朗的,全全乎乎的。”
  他听明白的意思是:多难都过来了。要是蔡琥珀游街时想不开,做了第二个瘸老虎,人解放谁去?
  二大开口了。他声音平和得像念经文。“葡萄,你睡你的去,啥事不愁。要愁早该愁了。最愁人的都过去了。”
  她想,二大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回答了她:葡萄,你放心,我不看病是我真活明白,活透了。没了眼,那是老天收走了它们。就让老天慢慢收吧,收一样是一样。所以你叫啥大夫来都没用。老天收人有时一下子收走,有时慢慢收,我这个人,已经给收去一点儿,你非要再从老天那儿夺回来,是办不到的。
  二大真是悟透的人。过了两个月,他耳也聋了。到了夏天,他半身瘫了。少勇的判断是他渡过了几次中风。二大不肯吃药,葡萄把药碾碎,放在汤和馍里。知了又唱起来,二大可以拄着棍,拖着腿在院里遛弯子了。少勇说越是多遛弯越好。所以葡萄把水、饭都留在院子的树阴下,二大的床也搬上来了,搬到堂屋里。
  这天葡萄从地里偷了几个嫩茄子回来,见李秀梅魂不守舍地站在她家门口。她儿子把鸡给撵飞了,飞进了葡萄的院墙,在桐树上栖着不下来。小三子找了梯子爬上葡萄的墙,吓得从墙上摔下来了。他见到一个白脸白毛的老头儿,一身白褂裤,在葡萄院子飘忽。小三子到现在还浑身出冷汗,得出去给他叫叫魂。
  葡萄笑起来,说:“那是我舅老爷,又不是白毛怪,怕啥呀!”
  李秀梅说:“哦,你舅老爷呀!”她奇怪得很,葡萄娘家人都死在黄水里了,从没见谁来看过她,猛不丁出来了白毛老怪的舅老爷。
  葡萄说:“舅老爷住了好一阵了。大病一场。现在话也说不成,眼也看不见。家里没人伺候,就送过来给我窑洞里添个人气楦子。”
  “那啥时包几个扁食送给舅老爷尝尝。”李秀梅说。她还是疑惑。她和葡萄住得近,天天见,从没听葡萄说家里来了个舅老爷。
  葡萄眼睛直直地往李秀梅眼里找,要找到她心里真正念头似的。葡萄说:“舅老爷看不见也听不见,腿脚不灵便,怕人看他呢。”
  李秀梅突然在葡萄眼里看到了另一个意思。是求她也是威吓她的意思。那意思好像说:别和人说去,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分上。和别人说,没你啥好果子。
  “怕见别人,还能怕见我?我又不是外人。”李秀梅说,她的意思也传过去给葡萄了:不管这个舅老爷是人是鬼,我绝不给你张扬出去。
  “舅老爷走背运。成分高了点。”葡萄眼睛还那么直直的。
  李秀梅把眼躲开了,东看西看地说:“这些年成分高的人可吃苦大了。”她让葡萄听懂她对成分高的人不在乎。就是看在葡萄这些年待她待她瘸老虎不二气,她也不干那不仁义的事,把她成分高的舅老爷给检举出去。她又说:“舅老爷有七十五六了吧?”
  葡萄说:“七十四。”
  李秀梅心里一算,这就对了,和死去的孙二大一个岁数。她觉得脊梁上的汗全结了冰;她儿子把他看见的白毛老头儿的样子,个头讲给她听了,这时她想,葡萄难道藏着孙二大的鬼魂?
  葡萄说:“哟,你脸色咋恁黄?”
  李秀梅笑笑说:“下地累得呗。回来又见小三子给吓丢了魂,着了急。”她说着就朝坟院那边走。回头对葡萄说:“我去给他喊喊。”
  葡萄知道李秀梅已猜得很近了。李秀梅她不愁,她和李秀梅走得最近,偷庄稼是好搭档,一个偷一个站哨。两人见啥偷啥,只要队上的果树一挂果,两人眼神马上对一块儿,转眼便溜进果林。她教会李秀梅吃蜀黍皮、蜀黍芯儿,教会她磨豆腐。李秀梅常对她孩子说没有葡萄,他们早在坟院里做饿死的小鬼儿了。
  葡萄把灶烧起来的时候,二大在一边给她劈柴。他坐个板凳,把柴竖起来,一手握斧子往下劈,斧斧不劈空。二大做一辈子好活路,瘫半个身子还是把活儿做恁漂亮。葡萄把围裙解下来,递给他,让他擦擦脸上的汗。他笑笑,一边嘴角跑耳朵上去了。
  这时她听见李秀梅在坟院上喊得和唱一样:“我小三子哎,回家来吧……”
  她眼里的二大哪里像个白毛老怪呢?他是白发白须,脸也白得月亮似的。但葡萄觉得二大的脸容,皮肉一天一天干净起来。她从没见过一个这么干净雪白的老人,眼睛也和月亮似的,又凉又淡。一时间她想,二大是不是已全部叫老天收走了,现在劈柴的这个是从天上又回来的二大,不然怎么一身仙气?她觉着坟院里给儿子喊魂的李秀梅这时闯进来,一定会以为自己见了个老仙人。她不懂李秀梅那十七岁的儿子魂是让什么给吓跑的。
  她把小饭桌摆在树下,给二大盛上汤,又放上一把瓷勺。二大不愿她喂饭,自己握着瓷勺往偏斜的嘴里舀汤。有时勺和嘴半天碰不上,碰上又碰错了,汤洒下来。但葡萄不去帮他。二大要强,这时她只当他没事,他最舒服。
  这天黄昏李秀梅来打门,葡萄开了门,把她往院里让。她下到台阶下就认出了孙二大的侧影,嘴里却说:“舅老爷看着好多了。”她心想难怪儿子吓跑了魂,这个二大就像坟里刚跳出来的,一点人样儿也没有。
  葡萄说:“他耳聋眼瞎,你不用和他打招呼了。”
  “舅老爷看着只有六十五!”李秀梅说。这时她走近了几步,看见二大白发白须中镶的脸盘上没有什么褶子,白净里透出珠子的光亮。
  葡萄问她是不是要借锥子。李秀梅眼睛只在二大身上头上飘,嘴里说着闲话,告诉葡萄她儿子好多了,听说那白毛老头是葡萄的舅老爷,他魂回来了一半。去上学人家问他他妈给他在坟院喊啥,他说看见了个白毛老头儿在葡萄院里,魂就飞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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