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第九个寡妇

作者:严歌苓




  每回少勇来,都睡在堂屋的旧门板上。这天夜里听见花狗叫起来,又听见葡萄的屋门开了,她穿过院子去开门。不久就听见葡萄和一个男人在院里说话。听着听着,男的嗓音厉害起来,像是责问葡萄什么。葡萄可不吃谁厉害,马上凶几句,过了一会儿,手也动上了。那男人动起粗来。
  少勇把自己屋的门一拉,问:“谁?!”
  男人马上不动了。葡萄趁机又上去挠了他一把。男人转身就往门外走。少勇又叫:“我认出你来了,跑啥跑?!”其实他什么也看不清。
  男人给少勇一诈唬,心虚了,便站在台阶下说:“和嫂子说昨天出工的事呢……”
  少勇说:“几点了,说出工的事?明明就是你见不得寡妇家门下太清静!早知道你没安好心!……”
  其实少勇只是怀疑来的这个男人是谁,但还不敢确定。
  男人说:“那二哥你咋会在这儿?六十里地都不嫌路远,隔两天往这儿来一趟?”他说着人已经走过来,迈着穿皮靴的大步,一边把肩上披的军衣往上颠。
  少勇想,果然是这小子。最后一次见春喜的时候,他还是个青愣小子,这时一脸骄横,人五人六的成公社书记了。
  葡萄抬着两个胳膊把头发往脑后拢,看看这个男人,又看看那个男人。
  “我来咋着?”少勇说。
  “来了好,欢迎。是吧,嫂子?给二哥配了大门钥匙了吧?”
  少勇不知怎么拳头已出去了。他没有想清楚自己为什么恨春喜,而且也不止是为了葡萄恨他。春喜从几年前就把这个史屯闹得闻名全省,眼下的饥馑也全省闻名。春喜没想到会挨少勇这一拳,手抹一把鼻子淌出的血,借月光看一眼,突然向少勇扑过去。少勇年纪毕竟大了,打架也打得差劲,马上给打得满院子飞。花狗跑过去跑过来,想给人们腾场子,好让他们好好地打。
  葡萄突然大叫:“来人呐,出人命啦!快来人呐!……”
  她声音欢快明亮,在水底一样黑暗安静的村庄里传得很远,先是在麦苗上滚动,又上了刚结绒绒果实的桃、杏树,慢慢落进一个个几丈深的窑院。
  春喜不动了,站直身到处找他打架时落在地上的旧军衣。
  少勇觉得肋巴已给他捶断了,抄起地上劈柴的木墩子时,疼得他“哎哟”一声。他突然觉得父亲给他的那支金笔,他是交给了春喜了。是给了春喜这样的人。春喜不明不白地把那贵重的笔弄得没了下落。他忍着疼,把木墩子砸过去,砸在春喜的腿上。
  春喜得亏穿着日本大皮靴,腿没给砸折。他军衣也不找了,操着军人的小跑步伐往窑院的台阶上跑。李秀梅正一手掩着怀从家门跑出来,见春喜便问:“是史书记不是?”
  春喜不答话,撒开两只一顺跑儿的皮靴,“跨跨跨”地往村里跑。这时葡萄的喊声才煞住。
  第二天葡萄在春喜的军衣口袋里发现一块女人用的方头巾,桃红和黑格的,里面包了一封信。信只有几个字:葡萄,你叫我想死吗?我天天去林子里等你,等了一个月了。信还有个老老实实的落款,葡萄抱着围巾和信笑了:这货,上了心哩!她葡萄和他不一样,动的不是心,是身子。她葡萄能把身子和心分得好清楚。要是她的心能喜欢上春喜,她就不会把他的信和军衣收起来,防备着哪一天,她用得上它们。她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自己,她到底不喜欢春喜哪一点。
  麦收扬场的时候,春喜见了葡萄,她头上扎的正是那条桃红色头巾。他抓起一个大铁锨,一面笑呵呵地叫着“大爷”“大娘”,一面接近了葡萄。看两人能说上悄悄话了,他问她要他那件军衣。
  葡萄大声说:“啥军衣?”
  春喜赶紧把麦子一扬,走开了。再瞅个机会过来,他说:“把衣裳还给我。”
  葡萄说:“你衣裳借给我了?”
  他见她狐眉狐眼地笑,明白她就是要和他过不去,又走开了。
  这是三年来葡萄头一次吃上白面馍。她把馍从笼里拿出来,拌了一盘腌香椿。她给了花狗两个馍一盆汤,挎着篮子把饭送下地窖,在窖口就叫道:“爹,新面蒸的馍来啦!”
  她这天忘了闩门,一个人伸头进来,正听见葡萄刚叫的那句话。花狗饿了这些年,头一回吃馍,连生人来它也顾不得叫了。
  这人是史五合,村里人都不敢理他,都说他媳妇饿死后让他吃了一条大腿。谁也没亲眼见到他媳妇的尸首,是一群孩子们传的故事。孩子们天不明出去拾粪,正见一群野狗把一个尸首从新坟里刨出来。孩子们打跑野狗,见那尸首只有一条腿。他们用粪叉子把尸首的上半身扒拉出来,认出是史五合的媳妇,头天饿死的。之后村里人就都躲开史五合了,说你看看史五合的眼,和野狗一样样,都冒血光。
  五合在门口听了葡萄叫的一声“爹”,心里纳闷,本来想偷点什么,也忘了偷,边走边想,王葡萄哪里来了个爹呢?
  这事一直让史五合操着心。过了几天,他想,他一直操心的这事得解决解决。他在一个晚上悄悄跑来拍葡萄家的门。葡萄开门便问:“麦吃完了?”
  “不叫我进去坐会儿?”五合的脸比花狗还巴结。
  “有屁就在这儿放。”葡萄说,嘴角挑起两撇厉害的微笑。
  “咱还是师徒关系呢……”
  “谁和你‘咱’呢?”
  “我有话和你说。不能叫人听见的话。”
  “和你说‘不能叫人听见的话’?”她咯咯咯地乐起来,不一会儿就扯住袖头擦乐出的眼泪。
  五合看着这个女人笑起来露出的两排又白又结实的牙,个个都在月色里闪动。要能贴在她又干净又光滑的皮肉上,那可是消暑。
  “咋就不能和我说说话儿?”五合伤心地一闪红红的眼睛,往她跟前靠靠。
  “落臭名声我也找个是模样的。史老舅家的二孩、三孩,我要跟他们落个腐化名声,心也甘,冤枉我我甘心。人家扯起是个汉子,卧倒是条豹子。和你,值吗?”葡萄笑嘻嘻地看他一点点儿往她身边挤,等他挤上来了,突然抽身,手背掴在他下巴上,下巴险些掴掉在地上。
  五合一手捧下巴,一手指点着葡萄,成了戏台上的小生:“好哇,打得好!再来一下!……”
  葡萄说:“回头还得浪费肥皂洗手!”
  “再来一下!我看你敢!你再来一下,我啥也不说了,咱直接找民兵连长去。”
  “找呗。”
  “他们天天忙着抓捣乱破坏的地主、富农,漏网反革命。”
  “抓呗。”
  “你别以为你把他藏得多严实。”
  五合说这话是想诈诈看。他红光四射的眼睛罩住葡萄脸上的每一点儿变动。葡萄的脸一点变动也没有。他心里一凉,想讹点什么的计划恐怕要落空。
  “我藏啥了?”她问。
  五合头皮一硬,嘴皮一硬,说:“那天我可看见了。你以为我没看见?”他想,诈都诈到这儿了,接着往下诈吧。
  “看见啥了?”
  “你说看见啥了?看见他了呗。你给他蒸了新面馍。你能把啥藏得住?我马上就能叫巡逻的民兵过来。”
  麦子收成好,民兵们夜夜巡逻保卫还没收的麦子。这时就听见两个民兵在不远处聊着笑话,从地边往这儿走。
  “不给人,给粮也行。”五合说着,活动了一下下巴、脖子。
  “你刚分的麦呢?”葡萄问。
  “俺家借的粮多,还了就不剩多少了。”
  葡萄叫他等着,她把门一闩,进去提了十来斤白面,又打开了门缝,把一袋面扔出去。她听五合在门外说:“多谢了!”她想,那一点儿面够这货吃几顿?吃完又该来了。到了秋天,她的白面也吃完时,她只能把喂了五个月的猪卖了,换了些高粱米。榆树又挂榆钱时,她吃尽地上、水里、树上长的所有东西,把粮省下给二大和五合。她已经习惯吃鱼剔刺了。腥臭的鱼肚杂她也吃顺了嘴。这时,喂了一冬的羊开始产奶。葡萄走到哪里人们都吓坏了,说这个女人吃了什么了?怎么水豆腐一样嫩,粉皮一样光呢?光吃鱼,喝羊奶的葡萄远远地看,只有十七八岁。
  眼看麦子又要收了。到处都贴着红绿标语。葡萄想,又是什么新词出来了。新词是“三自一包”。她的“三自一包”是猪场。村里的人又开始闹社火。梆子剧团来了一个又一个。一天戏台下有人喊:那不是刘树根吗?刘树根不见了几年,回来成了团圆脸,老婆也挂起双下巴。两人刚下火车,还没归置家就看戏来了。他和老婆逃出去之后,在山西和一群各省的流民落荒到一片山地上。他们烧了林子,垦出地,种了一季红薯。那年的红薯结疯了,吃了一冬都没吃完。第二年他们种了甜菜、大麦、高粱。又正碰上厂家大量收购甜菜。第三年他们碰见一个史屯公社的乡亲,说公社用刘树根找到的油漆在河堤上、山坡上写了大标语,都是支持党的新政策的口号,那些标语在飞机上都能看得见,正好这天有个中央领导和省里领导乘一架直升飞机参观“三自一包”的成就,中央领导说:“那是哪个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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