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第九个寡妇
作者:严歌苓
总之史冬喜什么也不用知道了。
社里没钱买猪食,蔡书记叫葡萄把两头母猪下的二十四个猪娃卖掉。葡萄在猪场呆坐了一天,看猪娃们啥事不懂地在母猪肚下拱奶。它们知道啥哩?这就要和它们娘分开了。挺也不知道那一回是他最后一回咂娘的奶头。没了他之后的几天,他的娘让奶涨得泪汪汪的,只要在村里逮住两三岁的孩子,把他( 她 )引到背人的地方,敞开怀叫他( 她 )咂。后来她和冬喜好上,奶才一夜之间回去了。猪娃们贪嘴呀,刚咂完,又回来,母猪都快叫它们咂扁了。
葡萄想,我能养活母猪,就能养活猪娃。她把这心事告诉了二大。二大叫她去拉酒糟子。
离史屯二十里路的地方有个酒厂,把蒸了酒的高粱米扔出来给人当肥料。葡萄用架子车把高粱拉回来,和上打回的猪草,拾回的红薯根红薯藤、菜帮子一块儿煮。不几天母猪就习惯了新饲料。
二大又叫葡萄去火车站拉泔水。
史屯离火车站十来里,她拉架子车不到一个钟头就走到了。站上只有五六个职工,伙食开得不大,泔水不多,她和扫站台的人说好,叫他把车上扔的垃圾给她留着,她每天晚上来拉。扔的东西里有苹果皮梨皮,有臭鸡蛋、黄菜叶子,偶尔还有半盒半盒的剩饭菜。
猪娃子们断奶时,二大叫葡萄种一季红萝卜。
葡萄明白他的意思。眼下是九月,在猪场垦块地出来,种的萝卜连秧子带根都能喂猪。
这天葡萄正在灶上煮饲料,一群孩子们跑进来,说要把大锅起走。葡萄见他们脖子上都拴一块红布条子,心想这也得不少红洋布呢。她用木棍搅和一大锅煮泔水加高粱酒糟子,问孩子们他们借大锅干啥去。
“炼钢你都不知道?”孩子们说
“小学校操场上盖了个高炉,炼钢都炼了好几天了!”孩子们咋呼。
葡萄知道社里不叫大家下地了,一打钟就出去找铁,然后去炼钢。她参加大会,鞋底子纳了一双又一双,也没弄懂为啥要炼恁多的钢。她想起去年死了的冬喜,他常说反正干啥都图个热闹。她不烦热闹,人人喜洋洋的比打这个打那个好。葡萄一勺一勺把猪食盛进大木桶,腾出锅来。
学生们催葡萄了,说:“你磨蹭啥呢?快把锅给我们!”
葡萄赶紧加快动作。学生们还嫌她磨蹭,都上来帮她。他们是干惯活儿的孩子,眨眼工夫就把大锅舀空了。葡萄看他们七手八脚起大锅,问道:“钢就在这里头炼呀?那不成炼猪油渣儿了?”
学生们全笑起来,笑得手脚发软。他们说葡萄咋这么不懂科学,钢比铁结实多了,怎么能在铁锅里炼钢呢?葡萄眉毛一挑,问那他们借她锅去做啥?孩子们说炼出钢来,还她一个钢锅。他们用绳子把锅襻起来,都是行家似的。一个学生找了根粗木杠子,和另外一个学生把锅给抬起来。
葡萄说:“等等!你们可不敢把这锅砸砸去熬炼!”
“那咋不敢?社员把私人的锅都砸了砸,扔小高炉里了!”学生们说。
葡萄说:“把锅给我搁下!”
学生们说:“这不是你自家的锅!”
葡萄说:“我自家的锅你敢碰我撅了你胳膊!”
学生们说:“这还模范呢?连史六奶奶都懂:国家没钢,说话不响!不支持炼钢,就是不爱国!”
葡萄不和他们嗦,上去就夺抬锅的木杠。
学生们依仗人多,抽出木杠来和葡萄干仗。葡萄大声喊:“来人呐!遭土匪啦!……”
“叫她喊去吧!”学生们说,“喊烂了嗓子也没人听见,全在炼钢呢!”
其中有个年长的学生,十五岁刚上二年级,以他的老成持重当了学生干部。他上来劝葡萄说:“葡萄姐!都办大食堂了,家家都不开伙,要锅没用了!”
“谁是你姐呀?我还没听说过谁敢把锅砸砸去爱国的!你们今天甭想动我的锅,不然甭打算好胳膊好腿的出这院子!”
“叫她试试!”
“我不用试,我只管打!”葡萄抄起热腾腾臭烘烘的猪食桶,抡成一个圆圈,然后那桶连带滚烫的泔水、高粱酒糟泼出个大花儿来,一个学生躲闪不及,脚上溅了一摊稠糊的汤水,单腿蹦起老高。
她拎着满满一桶猪食一般得歇一回,才能到猪栏边。此刻她把两个大桶提在手上,就像舞绣球。她把桶舞到台阶上,背后是猪场的大门。
“谁也出不了这门!”
一个心眼好使的学生对其他学生叽咕几句。他们突然不和她对阵了,全跑到猪栏边,拉开门,把二十四只猪娃和母猪全轰出来。然后又是石子又是土块地追打满院子瞎跑的猪。
葡萄把一桶泔水照准一个学生泼下去。学生一身挂着黏糊的烂菜叶馊饭粒臭高粱米,指着葡萄破口大骂:“你是美蒋派来的特务!破坏大跃进!……”
其他学生还在满院子打猪,一边像猪一样尖声嚎叫,所以葡萄一点听不见那学生的骂词儿。
葡萄从台阶上下去,拾起他们扔下的粗木杠子,横扫竖扫。她太恼了,所以胳膊腿没准头,都打在了地上。学生们高兴疯了,越发追着猪打。
一只猪娃落进了粪坑,葡萄跳下去把它捞起来。她看猪娃支着一条前腿,闭着眼猛嚎,她轻轻碰碰那腿,猪娃蹬她两下,叫得更吵闹。她明白它那条前腿跌折了。再抬起脸,学生已把猪们轰出了大门,人欢猪嚎地往地里窜去。
大铁锅也不在了。
黄昏时葡萄才把猪娃们找回来。她喂了它们一些食,锁上猪场,往街上跑去。
史屯街上红绿黄蓝全是彩旗彩纸,整个一条街成了个大得吓人的花轿,还有响器班子在吹,有锣鼓家伙在打。葡萄爱看社火,不过哪回社火也没这样红火。跟她擦肩过去的小脚老婆儿们头戴红纸花,举着彩纸小旗,抬着破篮子破筐子,里面盛着铁钉、锈了的半截锹,锅铲子、大勺子,孩子们滚的铁环,没牙的嘴说个不停,全往小学校去。所有人眼神都不一样了,都亮得吓人。土改时他们也有这种眼神,不过不胜这回这么亮。他们走着,和别人大声打招呼:交废铁去呀?俺家刚把锅给献出去!明一早钢就炼出来了,后天运城里造大炮飞机,打美帝蒋匪呀!……
他们说着自己也不懂的话儿,只觉着说说心里可带劲儿。有的筐里装的是从几十里外小矿山偷来的机器零件,还有从火车站附近偷的生着红锈花的备用钢轨。六十多岁的谢哲学和七十多岁的史修阳都瞪着雪亮的眼睛,记下每家献出的铁,不断写出光荣榜。
葡萄这一个来月每天在猪场工作十几个钟头,也不知人们怎么都高兴成这样。她只想找回她的大锅来。街上的人们见这个披头散发,一身猪粪的女人都想,哪儿跑来个疯婆子?他们认出是葡萄之后便相互问:“王葡萄咋的了?神经出差错了?”这时刻像王葡萄这样不高兴的人,八成是神经不正常。
炼钢的炉火把一小块黑夜都染成红色,小高炉冒起的烟也是通红通红的云朵。在红色的夜里红色的云烟中动着说着笑着唱着的人们都是红红的影子,谁也不愿意耽在红色的夜晚之外,老凄冷的。人们把树砍了,堆了半操场。他们高兴了十多天了,地里的红薯也顾不上起,树上的柿子也顾不上下,枣早就沤成了酒,夜里来了一群果狸,吃了满地黏糊的甜枣都醉了,东倒西歪睡了一地,到早上鸡叫才窜回山里。人们一改过去走路的模样:拖腿拉胯,脊梁向后躲,变得伸背挺胸,步子全是舞台上的“急急风”。他们急急风往东,急急风往西,从柿子树下过,柿子熟得烘烂,绽开了口子,金黄如蜜的柿子汁落在人头上,脸上,人忙得顾不上去理会。连小孩子们也突然出息了,不像从前那样嘴长在柿树枣树上,从青果子开始偷吃。他们现在也是一个心眼想着国家大事,想着造大炮打美帝解放台湾。他们忙着到处找铁,偷铁,抢铁,从柿子树下过时,任凭那蜜汁雨点一样落到他们头上。他们抬着猪场的大锅从柿子树下走过去,一滴黄亮的柿子汁正滴在锅中间。他们想,还有鸟屙这种颜色的屎呢!其中一个学生抬起头,高声叫起来:“哎呀,柿子全熟了!”
他的伙伴们全斥责他:“你就知道吃!”
这个学生奇怪坏了,今年他怎么忘了柿子了?柿子熟烂了他都没看见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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