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第九个寡妇

作者:严歌苓




  他下到红薯窖里,见葡萄把下头修了修,在窑子口修了道土坎,堆了些干高粱秆子,把后面遮挡住了。万一有谁下来,看着会以为这是存放东西的仓库,高粱秆子是留着扎笤帚的。葡萄把高粱秆搬开,才露出里面的屋。屋潮得很,石灰也返潮了,伸手往哪儿一摸,都是一把水。
  葡萄把灯捻小,自言自语地说:“这不中吧?老潮呀!雨得下到啥时候?”
  二大说:“雨下成这样,窑洞非塌几座。”
  二大的话灵验,第二天史冬喜就穿件破雨衣到处喊,叫那些窑洞没箍顶的,都搬上来,搬到小学校去。他喊一早上,谁也不肯搬,他只好一家家去查看。他拿手电照照窑洞的拱顶,有的顶已有一片湿印子,他就跟那家人说,不搬一会儿叫民兵连带大枪来强搬。他跑到晚上,小学校里还是没几家人。人人都不愿意轻易挪出自己的土窝窝,都想兴许雨快停了,哪有雨下了两个月还不停的?
  史冬喜到了史六妗子家。老婆儿还没等他进屋就大声叫唤:“共产党有你这样的保长呀?挨家挨户逼人哩!谁搬我也不搬,我那口材还停在堂屋呢!我今晚就挺里头睡,窑洞塌了正好!”
  史冬喜看了看她家窑洞的拱顶,一滩水印在顶上画了个大地图,几片土皮已落下来了。史六妗子从土改分到那口楠木棺材就常常在里面躺躺。她把自己几件银首饰,一个玉镯子都藏在棺材里。后来把一点白面也藏在里面。
  冬喜知道要史六妗子搬出窑洞去是不可能的,除非把她的楠木棺材一块儿抬到小学校去。
  晚上雨小了,到入夜时云裂出一条缝,露出半个月牙儿来。原先在小学校教室里打地铺的人把报纸、席片卷卷,都回家去了。史冬喜在学校门口又堵又截又骂街,没人理他,一窝蜂往校门外跑。第二天他叫来民兵连长,让他集合队伍去各家把人押出来。民兵们带着枪跑到社委,一查人数还不够半。连长报告史社长说,蔡书记把民兵带到河滩上抢修河堤去了。
  冬喜说:“造的那些田泡也泡了,修她奶奶河堤弄啥?!”
  他跑到河滩上,头一眼看见的就是敲锣打钗的小学生们。几面彩旗上的标语让雨淋糟了,墨汁淌成一道一道黑泪滴。蔡支书自己把裤腿挽到大腿根,红花裤衩的边儿也露了出来。她拿着铁皮喇叭又喊又唱,修河堤成办社火了。一个洛城来的报社记者正在拍相片,高兴得满脸红亮。
  史冬喜这两年常常想,革命怎么越来越像唱大戏?到处都是搭台,到处见人登场。连报上的词也成了戏词儿。他去县里参加过“反右”大会,见一个县反出上千右派来。听听他们的右派言论倒是挺实在。从军队上回来的春喜听了哥哥的牢骚告诉他,他的牢骚话能让他当个合格右派。
  他在孩子群里找到自己五岁的女儿,她背着弟弟跟在小学生后面瞎欢实。他对女儿大吼一声:“给我滚回家去!人家搭台唱戏,你跟着跑啥龙套?!你也想往那报上的相片里挤?!”
  正在拍照的记者瞪他一眼,小声问蔡琥珀这个满口落后话丑汉子是谁。蔡支书说:“哦,他呀。咱社的史社长。”
  冬喜站到石头堆上,猛一吹哨。
  人们都定住,“咣啷”一声,哪个小学生把锣掉在了地上。
  冬喜说:“民兵跟我走!”
  蔡琥珀说:“这儿正抢修河堤,保卫良田!……”
  冬喜不等她说完,就说:“修个卵!这还是田吗?老早泡了,再来一场雨,这儿就是老河道了!所有人都跟我去帮着搬家,雨再下一天,窑洞准把人塌里头!”
  蔡支书吼道:“都别走!这是公社的田,社员们花了几年的心血围造的!”
  冬喜说:“我是民兵连老连长,民兵都跟我走。哟,都不想走?都等着把你那脸挤到他相片里去?”他指指记者的相机。
  蔡支书说:“老史,你要注意了……”
  “书记想搞我运动呀?”
  “史冬喜同志!”
  “你在这儿唱刀马旦吧,蔡琥珀。塌了窑洞死了人,咱上县委对公堂去!”
  冬喜扯着自己的女儿,抱着自己的儿子走去。没一个人跟上他。走了几步,后面锣、钗又响了。等他走到让雨浇坏的谷子地边上时,蔡支书又唱了起来。这个英雄寡妇嗓音又亮又左,给喇叭传送到厚厚的云里。冬喜苦笑,他是唱不过她的。
  他把孩子们送回家后,雨果真来了。来得凶恶,几步外看不见人,看不见物。他跑出家门,雨点扫射在他胸口上。他带着民兵们强行把人从窑洞里拉出来。谁都舍不下家里的那点东西,有的顶着方桌,有的扛着板凳,孩子们头上扣着锅,拎着鸡下的蛋,媳妇闺女们抱着纺好的线和没纺的花,到了天黑,才算完成了一场搬迁。
  冬喜带着两三个人一个窑洞一个窑洞地查看,被拴在院子里的狗在空了的村里叫,叫得直起回音。
  快天亮时冬喜在小学校里按花名册一家一家查点人数。查到一个叫宝石的媳妇面前,他问:“你婆子呢?”
  宝石看看周围,说:“谁知道。”
  冬喜明白她们婆媳常打架,宝石的丈夫又在外当兵。他什么话也不再问,拔腿就往村里跑。天已经明了,雨还在扫射。他跑到宝石家,钻进漆黑瘟臭的窑洞就听见老婆儿口齿不清地说:“你巴不得我砸里头,你回来弄啥?”
  冬喜上去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这才明白宝石为什么把她丢下;老婆儿一身屎尿,早就半身不遂了。他把老婆儿往背上一甩,万幸她病得只剩了一把骨头。他刚走两步,老婆儿说:“我的钱!我儿子寄给我的!”
  他从她枕头里摸出一些钞票,让她紧紧攥在手里,正要往外摸,顶塌了。最后一刻,他想,要是能和葡萄一块儿砸在窑洞里就美了。
  正在死去的冬喜当然不知道葡萄最后一次见到他想告诉他的秘密。他渐渐停止住的脑子里还记有她最后一个歹歹的眼神,和她使那眼神时说的话:“今夜到小学校后面的教堂来。”教堂里只剩了一个嬷嬷,又老又聋,她屋外有个小棚,棚里堆的是嬷嬷们多年前装订的圣经。圣经没人要了,全堆在那里头,让虫子吃虫子住。她想和他在那里头好一回。然后她要把一件事告诉他。冬喜到永远闭上眼也没想到葡萄胆大到什么程度,在众人鼻子尖下面把恶霸公爹藏了。他也没想到葡萄看透了他,看透他是那种值得她交托秘密的人。他躺在厚厚的土底下,身上压着一个死老婆儿和一整座窑洞,他再没了和葡萄偷欢的福分,再没了为她分担那个生死秘密的机会。他闷声不响地一趴,省了县委把他当成右倾来斗争。更省了大家的事:在几年后把他打成“走资派”,给他糊纸帽子,剃阴阳头,拉他上街批斗。
  冬喜给挖出来,给停放在戏台上,身边放满他最讨厌的纸花。他渐渐泡浮起来,变味变色的肉体上,还留有葡萄最后的温存抚摸。他省得和媳妇嗦了,不然他这时说不准正和媳妇在说离婚的事。他在追悼会堂里给拍了不少照,这也是他讨厌的事。他的照片给登上了报纸,他一死就从“右倾”转变成了“榜样”,“优秀共产党员”,“英雄社长”。
  冬喜给抬到那个他和葡萄常去花好月圆的坟院。他也没法子反对他坟墓的位置了。他的坟离他俩的林子太远,在坟院最高最孤的地位。他和葡萄做露水夫妻的林子远得他看不见葡萄又去了那里。他躺在沉重的墓碑下,无法看见葡萄一个人走进了林子,每次的欢喜她都记得起,每一次欢喜的姿势她也都记着。他每次讲的很不成体统的话她也都记着,那些话可不是“榜样”、“英雄社长”讲的。
  冬喜的血肉在变成泥土,他当然不再有机会听葡萄说她的挺。不然她打算在嬷嬷的圣经库房把挺是怎么来的讲给他听。他永远也没法子知道葡萄的心有几瓣了。葡萄的心有一瓣是少勇的,有一瓣是琴师的,有一瓣老是留给铁脑,最大一瓣上有他冬喜和她的挺。
  冬喜的血肉滋养了黄土,黄土发出狗尾草,锅盔菜,野牵牛花。他不必对正在开始的大炼钢铁,办大食堂发牢骚了。他不知道葡萄为了煮猪食的那口大锅干下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兄弟春喜和少年时完全不是一个人。省得他去告诉春喜:嗬,你嘴皮子长进可大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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